第7章
那日我刚洗过澡,转眼又去尘土里打了个转,深觉自己脏得不行,索性自暴自弃,也顾不得向李斯焱证明我并不娇气了,直接跟素行理直气壮地讨要洗澡水。
可没想到的是,素行这次半点没为难我,非但麻利地安排人送来了浴桶和热水,还一气儿拨来了两个小丫头子来伺候我。
我受宠若惊。
两个小丫头子,一个叫小金莲,是那天帮我洗澡的宫女,一个叫小金柳,是她的妹妹。
这一对金继承了紫宸殿宫女八杆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优良传统,任我说什么她们都不给回应,偶尔两姐妹会凑在一起喁喁细语,一见我过来,闭嘴的速度比鸭子逃命还快。
我被憋得近乎抓狂,休息几日后,不顾脚伤,向李斯焱提出了提前上班的申请。
──被李斯焱无情地驳回了,理由是体恤我伤重未愈,恐有碍于书写。
我只得又躺了好几天,没事就拿宣纸剪纸钱,剪了厚厚一大篓子,我怕我阿爹和哥哥去了地下没钱花,他们活着的时候就没有理财意识,现在到阴间去,一定又是两个清白穷鬼。
素行见我剪纸钱,几次欲言又止,估计是想告诉我宫里不允许干这个晦气事,但她始终没有说出口。
于是我十分坦然地继续进行我的攒冥币大业,一个人就是一个制钞局。
中间那个胖胖的太医来过几次,每次都是沉默地换完药就速速告辞,最后一次时,他像往常一样起身要走,却被我一把抓住。
“范大人,我早就大好了,能把这麻布带拆了吗?”
我指了指脑门。
范太医一怔:“可以是可以,但是沈小娘子你的伤口刚刚愈合,还没有抹上祛疤的药剂,若是现在就拆了,这道疤便要一直跟着你了。”
我无所谓道:“没必要在我头上浪费祛疤的膏子,我看今日就可以把这麻布带拆了去。”
范太医缓缓后退,小声道:“这种事老夫不敢自专,望沈小娘子三思后行……老夫先告辞了。”
说罢他拎起药箱,缓缓后退,再缓缓后退,最后整个人消失在我眼前。
我:……
第二天,我自己拆了麻布带子,穿上素行新送来的柳青色夏款宫装,踏上了我的工作岗位。
加班数日的魏喜子见我来了,如遇救星,高兴得手足无措:“沈起居郎可总算来了,陛下近日勤勉政务,我一人恐有疏漏,如能与沈起居郎一起,想必会周全一些。”
我问他:“陛下心情如何?”
他又开始深情朗诵:“陛下日夜操劳,寡言少语,虽偶尔有些郁气,却不经常为难我等。”
我听懂了,就是懒得理你呗。
这时,李斯焱已整理好了衣服准备上朝,遣了个小内侍叫魏喜子过去。
我也跟着喜子老哥一块儿进了屋子,李斯焱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,猛然间发现了站在他一旁的我,眉毛一下就皱了起来,脱口而出道:“沈缨?你来干什么?”
他今天穿了金光闪耀的朝服,上头绣着精致团龙,配合他皱成川字的眉头,很有点帝王威仪的意思。
我答道:“我是陛下的起居郎,来和魏兄一起随侍上朝的。”
李斯焱眯着眼盯着我看了一会儿,然后很平静地嗯了一声,转身走了。
他一走,身后一群人纷纷低头跟上,呼啦啦地,像蝗虫过境。
魏喜子拉了拉我的裙子:“沈起居郎不走吗?”
“哦……”我这才反应过来。
一路觉得奇怪,狗皇帝今天怎么回事,没有冷嘲热讽,也没有阴阳怪气,这么平和友好,不像他啊。
莫非是被政务掏空了身体,没力气找我麻烦了?
但他不找我麻烦,总归是好事,我可不想再被关进地窖里了,那种地方去一次就能落下一生的阴影,真不知道李斯焱小时候是怎么在里头捱过两年的。
我们跟着狗皇帝一起上了朝,和魏喜子一左一右坐在他两侧。
我不自觉地暗中观察着他,发现狗皇帝落座的动作不太自然,大概还没有习惯优雅从容地当一个皇帝。
他的话也比之前要少了,不再当廷训斥老臣,也不再急匆匆地把心腹人放到机要的职位上,一场朝会下来,我还剩了大半截纸没用完。
其实这样也很好,政治的本质是权力的妥协与平衡,他之前的手段过于暴烈了,不是长久之计,上一个那么激进的皇帝是杨广,这么干的后果嘛,大家也都知道了……
我叹了口气,没人教过他帝王之道,他却能无师自通,或许这种冷心冷肺的人天生就适合做皇帝吧。
他们在朝上,无外乎议论些人事任免,各地民生,百官如有大事难定夺就启奏一二,如风平浪静无事发生,则早早散朝。
今天就是无甚大事发生的一天。
我漫不经心地记录着宰相又臭又长的中书主书名单──李斯焱之前罢免了几个舍人,这回添了不少新主书进去。
宰相年事已高,声音老态龙钟,念道:“……杜子盛,姜如晦,孟叙。”
人也太多了,我边记边想,就中书省那两间破屋子,坐得下那么多新主书吗?
姜如晦……孟叙……
孟叙?
我的笔顿住了,一滴墨氤在纸上,像一个突兀的逗点。
我脑袋里一片空白,想去换张纸,结果忙乱之中,袖子扫过笔架,纸没有换上,却把镇纸碰掉了。
一声闷响,打断了宰相的启奏。
老头子疑惑地瞧我一眼,狗皇帝也回了头,不悦地皱起眉。
我连忙低头告罪,抖着手去收拾乱七八糟的台面,心猛烈地跳起来。
还记得半月前出宫去,我去找孟哥哥退亲,他不乐意,还说要进宫找我,我那时候信了,可后来一想,内苑宫禁森严,只有少数的天子近臣可来去,他不过一个小小进士,尚未授予官职,要进宫来谈何容易,我原来已经放下了指望,可……可他真的谋到了中书省的差事,能偶尔来往紫宸殿了。
意味着,在内苑里,我不再是孤身一人。
直到这时,我才真正反应了过来,心被铺天盖地的期待与喜悦击中。
景随人心而变,好像冷寂的大殿上来了一丝柔软的春风,微微吹起我手中的纸,我抬起了头,目光穿过满朝文武,穿过重重宫墙,外头日光耀眼,春日迟迟,还是我爱的那个长安。
长安有我爱的人,他会披荆斩棘,用尽全力地来见我。
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,不管现在的日子有多难过,只要有一根萝卜挂在前面,就可以望其止渴。
因为孟叙这根白白的大萝卜,我自下朝起,就一直带着隐约的笑意,魏喜子悄声问我嘴角是不是抽了筋,我一本正经跟他说,魏兄瞧见礼部尚书了没,他上朝的时候一直龇牙咧嘴扭来扭去,我怀疑他内急。
魏喜子恍然大悟,跟我一起闷声嘿嘿笑起来。
然后我不小心笑出了声,被李斯焱听到了,他刚好踏上紫宸殿前最高的台阶,突然一顿,迎着光回过头,冷冷地问我:“你笑什么?”
我的笑容僵在脸上。
我还没回答,魏喜子已经噗通一声跪了下去,纳首道:“陛下恕罪,小臣……”
李斯焱道:“闭嘴,没问你。”
魏喜子听话地闭了嘴。
李斯焱牢牢地盯着我,好像想猜出我心里在想什么一样。
他盯着我,我也含笑看着他的眼睛。
我今天太高兴了,连带着觉得狗皇帝也眉清目秀了些许。
其实他的容貌一贯是好的,只是眉目间太阴鸷了些,如果哪天打马走在朱雀大街,一定能收到一篓子帕子香包,荣登长安十二美郎君榜首。
于是,我展颜一笑,指指房梁道:“陛下你看,紫宸殿梁下来了一对儿燕子,双燕双飞绕画梁,是吉兆呢。”
我一指房梁,许多人都忍不住抬头去瞧,果真在檐下有一对小小的燕子,众人啧啧称奇。
可李斯焱没有去瞧燕子,他仍在看我,神情古怪。
我想,可能是我笑得太明显太快乐了,狗皇帝是个变态,他看不得我开心。
为了不触他的霉头,我收敛了笑容,慢慢换回了平日一脸平静的模样。
我的笑容完全消失时,李斯焱也转过头,只留给我们一个冷硬的背影,语气阴沉如水:
“沈起居郎,紫宸殿不养闲人,你应好好当差,而不是左顾右盼,去寻什么燕子鹞子。”
气氛一下冷了下来,一众侍从鸦雀无声。
“庆福,去把那对畜生赶走,碍得人心烦。”
他道。
庆福答应了一声,铁面无情地叫小内侍去把那对燕子打走。
人群一哄而散,紫宸殿恢复了无声的忙碌。
我心里对李斯焱的背影啐了一口,呸,狗皇帝根本没转性,还是那个见不得人好的大变态。
下朝后,李斯焱叫来了兵部尚书,两人关起门来不知道密谈了些什么。
魏喜子告诉我,昨日来的是兵部的一个侍郎,走的时候两股战战,一脸惊魂未定之色,今天换了他的顶头上司来,不知道这位会不会比上一位稍微体面点。
我摇头道我看够呛,狗皇帝这是明摆着要拿兵部开刀啊。
“兵部真是倒霉啊,倒戈不够快,立刻被穿小鞋了。”
我感叹道:“自前朝起就不是个富裕的部门,如今这是连裤衩都快被扒了……”
我们俩聊着聊着,突然听见延英殿那边来了点动静,低沉而恼怒的男声──狗皇帝在骂人。
我和魏喜子面面相觑。
魏喜子眨眨一对牛眼,不确定道:“这个……要记吗?”
“记吧。”
我沉吟道:“你先写个上愠,具体他愠什么,我去瞧瞧再说。”
过去才知道,状况比我想象的还要血腥点。
李斯焱今天格外暴躁,一剑斩了兵部尚书的一只耳朵,又命人把他拖下去,关去天牢里等候发落。
我本着史官的大无畏精神进延英殿收集第一手资料,一进殿门,便看到李斯焱面无表情坐在宫殿中央,含怒的狐狸眼向我射出冷冽的光,从牙缝里挤出一个:“滚。”
他的剑尖还滴着血,整个人如同地狱里爬上来的修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