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章(2 / 2)

两年前的我怀了死志,对未来心如死灰,所以我一点也不怕他,可现在呢?我看到了可以远远离开的希望,还会容忍失望吗?

不会,或者确切地说,是不能。

人是凭希望活着的动物,所有人都觉得我泼辣刚强,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坚韧的意志,在我心里,给杀父仇人做起居郎已是对不起祖宗教诲,每写一字,愧疚感都在侵蚀着可怜的自尊心,如果没有一点微末的希望支撑,我的信念迟早要崩塌。

像行尸走肉一样地生活了两年,我早已对这座宫苑厌倦透顶,如果一生都要被困在这个牢笼里,我宁可从清晖阁上跳下去,也好过日日被平静的绝望所折磨。

二叔常常教育我:怀揣最好的希望,做最差的打算,我时刻将此谏言牢记在心:李斯焱愿意放了我最好,但他若是后悔了……

“你……你还好吗?”

魏婉儿见我久久没有开口,也注意到了我的反常,试探地问道。

我把在发抖的手藏到了案下,扯出个难看的笑容道:“没什么,在想今后的事,一时出了神,有些恍惚罢了。”

魏婉儿唔了一声,轻拍我的手道:“虽然不知道陛下对你如何安排,可船到桥头自然直,且放宽了心吧。”

我点了点头,其实她说的没错,世事无常,多思无益,即使真来了我无能为力的灾劫,也总归是水来土掩兵至将迎。

我在掖庭的时候特别喜欢夏富贵的小咪,常常对它伸出魔爪,抓过来亲亲抱抱举高高,小咪每次都很嫌弃地一脚蹬在我脸上,其实,我们史官作为历史的旁观者,偶尔也会被命运抓起来亲亲抱抱一番,我也应该学着小咪的喵生哲学,给命运来一记华丽猫猫拳。

封后典的日子一天一天地接近,沉寂已久的内苑再次恢复了往日喧嚣,宫女们端着各色物什,飞针走线一样地穿梭于各宫之间;庆福被委以重任,亲自前往皇后居住的蓬莱殿监工,整日如树上的鹞子般睁眼盯着整修的进度,两眼熬得通红;素行则分管人事安排,带着尚宫局一群女官抓起了内苑精神文明建设。

我偶遇过她一回,那时我正爬在树上给魏婉儿摘花,素行正好经过,我们尴尬对视,她嫌弃地瞪了我一眼,走了。

我心想,进宫以来,那么多人对我的态度都有所转变,只有她始终如一,进宫第一天觉得我是个垃圾,现在还是觉得我是个垃圾。

你的垃圾马上要被遣送出宫了,我隔空喊话:开心吗素行姑姑?

最开始只是尚宫局在忙碌,临近封后典当日,连小蝶和瑞音都开始忙了起来,她俩现在都是宣微殿的大宫女,魏婉儿出席封后典的一应事宜,都归她们俩管理,成日忙得见头不见尾,连魏婉儿都在纳闷:“我不过是去凑个热闹而已,哪里需要这样仔细准备呢?”

她还自顾自地嘟嘴抱怨:“……都没人替我摘花了。”

我眼前浮现出了宣微殿门口那棵被薅秃了的桃树,觉得全内苑能开花的植物都应该排队去给温白璧磕头。

在这个草长莺飞的季节,整个内苑都在高速运转,我也被这种忙碌所感染,创作热情高涨,具体表现为:在等待李斯焱把我放出去的这段时间里,我笔耕不缀,整整写完了两本传奇。

第一本写的是才子佳人的故事,非常烂俗,我为了照顾销量而编出了很多甜蜜的细节,什么书生替小姐捡帕子啦,什么小姐和书生半夜上房顶看星星啦,反正是怎么酸臭怎么来,这些琐碎一写起来就收束不住,等到我想结尾的时候,一数字数,居然已经近两万了。

字数太多,不方便出版,我便把它搁在了一边,可不成想,写了一半的文稿被瑞音给无意中发现了。

瑞音不识字,还以为我写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,转眼报给了魏婉儿。

魏婉儿虽没当回事,但架不住瑞音上纲上线,只得把我叫来了一回,问我在写什么东西,我想了想,觉得无碍,便把文稿给了她了。

魏婉儿拿着文稿回了殿,我和宣微殿的小宫女玩起了双陆。

晚间小蝶跑来敲我的房门,一见我就抱怨起来:这些方块儿字有什么好看的?她家娘娘手不释卷地看了三遍,夜宵都没顾上吃。

她还没同我说完,魏婉儿已经急匆匆地召我过去了,见了面第一句就问:“最后叶三娘子和杜生在一起了吗?”

叶三娘子和杜生是该传奇的男女主角,目前我刚写到他俩海誓山盟,准备过明路这儿。

“自然是在一起啊,杜生都中了探花了,叶尚书当然乐意把女儿嫁给他啦。”

我挠挠头,不太好意思道:“都是我写着玩儿的,你爱看吗?爱看的话我今晚把结局写了。”

魏婉儿矜持地推辞了一下,嘴上说了些不急一时之类的话,其实眼神中分明写着两个大字:快去。

于是,我的传奇多了一位固定读者:国朝淑妃魏婉儿女士。

这位女士催稿比夏富贵还要凶猛,在她的鞭策下,我火速完结了这本《叶底花》,并开启了下一本故事,书名暂定为《琐窗幽梦》。

这个十分缠绵浪漫的书名出自魏婉儿之手,她强烈建议我写个绝世虐恋,最好是那种你爱我我不爱你之类的。

可见在女性感情压抑的大环境下,怨妇文学颇有市场。

读罢我的最新作品,魏婉儿沉浸于哀婉的故事中,意犹未尽许久,半晌后道:“他俩最后不在一道儿也好,隔着国仇家恨的,怎么能安生地过日子呢?总是心里有怨的。”

我道:“这就叫孽缘,不该发生,却偏偏发生了,最后只能是悲剧收场。”

魏婉儿道:“就注定不能圆满吗?”

我认真道:“绝不可能。”

这两本传奇被我留在了魏婉儿的书案上,权当给她留个纪念,纪念我们短暂的友谊,还有我这一个月里一直无法消解的不安感,我相信文字是这个时代保存情绪的最佳载体,我写传奇,是在借角色的命运写自己的人生,所以,这两本传奇我不打算送走出版了,就让它们留在宫里面吧,把我这一小段人生留给魏婉儿,留给我在宫里遇到的最后一个好友。

就在封后典的前一天,庆福来宣微殿找我,说等到封后大典落幕之时,我就可以从掖庭的角门离开了,宫里的规矩,禁止夹带家私出宫,由于我的用度全是御赐,所以这些东西统统都是要留在宫内的。

那一刻,我心中悬了不知多久的巨石终于轰然坠地,一万般悲欢涌上心头。

我想哭,想嚎啕大哭,想把患得患失的顾虑统统都哭出来。

李斯焱没有反悔,他真的要放我出去了。

被命运抱起来一通乱亲后,我的人生终于回到了原有的轨道。

我对着天空眨眨眼:慢慢地让自己平静下来,随后笑了笑道:“沈缨明白,我来时孑然一身,走当然也要干干净净地走,庆福爷爷,你安心吧,他的东西我原封不动地留给他,我只带走一支瓶梅,那是魏淑妃送我的,我当个纪念。”

庆福背着手,严肃地审视我半晌,张口道:“随你的便,但老夫觉得很奇怪,没记错的话,从你来宫里的第一天起,就一直嚷嚷着想要出去,如今夙愿得偿,却也没看你有多开心。”

“这不奇怪,你的宝贝陛下上巳节那天就和我说过,或许有一天会把我放出去。”

我坦然道:“我早就猜到了有今日了,你想想,哪一天会比他娶皇后还要有意义呢?”

庆福不置可否,只淡淡道:“恭喜。”

我突然想到了一事,拉住他道:“稍等。”

一边回身跑到房里,拿出了一只小香包,递给庆福道:“这个给庆福爷爷。”

他愣了愣,给他杨大总管送礼之人如过江之鲫,但他大概没想到过,自己会从我这里收到礼物。

以前我骂过他老东西,死阉狗,他也骂过我不识抬举,蠢笨如猪,按理来说,我们该是冤家的。

可他曾经把我从暴怒的李斯焱手中救下过一次,还替小金莲和小金柳开脱,我逐渐发现,这个阴阳怪气的老内侍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讨厌,甚至还有点幽默……

“这是我缝的,不太好看,但管用,能驱蛇虫。”

我道:“那天我生病,把陛下惹怒了,庆福爷爷救了我一命,我一直记得,这是一点心意,爷爷收下吧。”

庆福一声不吭地接过来,捏了捏,放进了袖子里,才开口道:“你早点懂事,也不至于吃那么多苦头。”

他顿了顿,又道:“往后出宫去,别留在长安了,走远点,越远越好,别叫陛下找到你。”

我疑惑道:“为什么?”

他叹口气:“老夫一辈子在宫里钻营,见识过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,听老夫的,坑不着你。”

我不以为然,心想你以前可没少告我的状,嘴上却还是乖乖巧巧道:“沈缨记下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