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8章 朝来寒雨晚来风(1 / 2)

第38章 朝来寒雨晚来风

确实是李斯焱,这双眼睛,烧成灰我也认得。

凄冷的月色下,他就这样用一双泛红的眼睛看着我,脸色是一种难言的灰白,又是妒恨又是绝望。

石头和簪子滚落在地上,沾了尘土,也沾了他背脊滴下来的血,粘稠沉重地滴在地上,结成一道溪谷,慢慢淌到我脚边。

但李斯焱仍维持着先前的姿势,一动也未动,好像根本不知道痛一样,或者是比伤口更深的地方痛得更加厉害,让他无暇顾及皮肉损伤罢了。

这人喝了不知道多少酒,通身浓烈的酒气。

酒精不是好东西,它只会暴露出一个人最阴戾糟糕的一面。

他泥塑木雕一样地呆了一会儿,突然沉沉地笑了,笑得很不愉快,俊朗的面容狰狞无比地扭曲起来,他点着后颈道:“怎么,舍不得下手?朕没有教过你吗,杀人要冲着后脑去,别的地方没用。”

看起来他还很遗憾没被我弄死。

疯子,他是疯子,我嘴唇哆嗦起来,结结巴巴道:“我没想杀你,我不知道你在这儿,你……你喝醉了,你该回宫去啊,快放开孟叙!”

“为什么要放?”

李斯焱笑了,嘴角上扬,眼里却无一丝笑意:“你心疼他了?”

说罢又朝孟叙小腹打了一拳,出手速度快得我都看不清。

我心一凉,慌忙捡起簪子,直指着他道:“是你亲手给我们赐的婚,你岂敢动他!”

李斯焱的笑容转淡,像是浓墨遇水,一丝一丝的弥散,直到最后,整张脸上没有一丁点的表情,分明的眉骨在眼下投出重重的阴影。

我在他身边两年,从未见到他露出这样可怕的神情来。

像是一头兽物一样看不出表情,没有狰狞,也没有愤怒,平和安静得让人心惊肉跳。

夜风吹起了他散落的头发,发丝之后,那张俊美的脸庞上覆上一层森冷的寒霜,他注视着我,我止不住颤抖起来,好像有一条毒蛇在皮肤上缠绕一样。

而另一厢,孟叙趁着李斯焱发愣的功夫,勉强从他手中挣脱出来,遭此一劫后,他的面色也极为苍白,半边脸肿得不像样子,但即使如此,他还是拼命想护在我身前,哑声道:“敢问陛下是什么意思?”

他正问了我想问的,我不知道李斯焱想做什么,他单单是喝醉了酒,在街上随便找一个人打一顿出气吗?还是瞧着我们俩不顺眼,一路尾随至此?

我忽地想起了看火戏时酒馆二楼熟悉的身影,当时以为自己眼花,没有想到那竟真是李斯焱,我荒唐的错觉照进了现实里,留下了最坏的结果。

我的心剧烈地在跳,没办法集中精力思考,见李斯焱阴冷的目光又落回了孟叙身上,我一个激灵,把他用力地扯到身后道:“我们两人的恩怨,不要牵扯旁人,有什么你尽管冲我来!”

孟叙自然不会任我胡闹,小声对我道:“听话,你去喊人,喊你家的家丁……”

我没理睬他,依然死死地盯着李斯焱。

李斯焱没有再动,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们互相保护,目光静得让我害怕。

他或许在下什么狠心,我依稀记得两年前他下令杀死一个服侍多年的下人时,也曾露出过这种眼神。

不是在斟酌是否下手,而是在挑选一个最适合的方式,把对方了结掉。

是的,了结掉,我心想,我今晚可能要和孟叙一起完蛋了。

这样对峙了半晌,巷口又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喧嚣,我回过头,正巧对上庆福慌乱的老脸,虎跃儿跟在他身后,见此情形,骇得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
淑淑和婶子也慌忙来了,拉着临时找来的家丁和门子,她们不认得李斯焱,一看到孟叙脸上的伤便惊叫了起来,惶然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
我勉强镇定了一下,对婶子颤抖着打了个手势,示意她们赶紧跪下。

“陛下吃酒吃醉了……”我干涩道:“他打了孟叙……我……我打了他……”

我话音轻下去,两拨人马陷入死一样的寂静。

没人知道眼下该做什么,李斯焱低垂着双眼,通身酒气与戾气,看起来危险到随时会发疯,我痛苦地抿了抿嘴唇,怎么也想不通我美好的乞巧怎么会这样收场,现在怎么办?我不知道,只觉得事情不妙,太不妙了。

又等了良久,孟叙咬牙,拖着受伤的腿,紧紧拉着我的袖子,开口道:“陛下……”

李斯焱终于说话了,他说:“滚。”

孟叙身体一僵,随即拉着我告退。

我任他拉着,浑浑噩噩地离开。

没走出多远,听到李斯焱冷泉一样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,平淡地在身后响起。

“沈缨,新婚快乐。”

月光寒凉,小巷里的青苔疯长,幽冷的暗青色仿佛在我身边堆积,堆积,堆积成厚重的阴霾,这些幽暗的东西就这样轻轻地,平静地捂住了我的口鼻,我越是用力呼吸,就越是窒息。

新婚快乐?

是吉祥的话语,可他的口吻像是在给我送葬一样,我发誓,这是我听过最令人后背发冷的祝福。

梆子打过三声,已是深夜了,沈府前堂仍一片灯火通明,我,婶子,孟叙,孟老太君,郎中,虎跃儿,还有两府下人们,乱糟糟地齐聚一堂沉默着,厅里人人缄口不言,只余灯花不时地发出轻微的爆裂声。

孟老太君得了消息后,几乎是立刻拄着拐杖赶来了,老迈的面容铁青,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缝,孟叙顶着一脸伤痕,低低唤道:“祖母。”

我在孟叙身后,木然地给这个精悍的老太太行礼,感觉到她犀利的目光如一道箭一样射向了我。

李斯焱发完了疯,对我抛下那一句淡淡的新婚快乐后,就任庆福和一众侍卫护送他回宫去了,走前嘴角竟有一丝诡异而扭曲的笑意,见者无不后背发凉。

庆福留下了虎跃儿善后兼安抚,可虎跃儿看起来比我还惊慌,在十数双眼睛的注视下,他结结巴巴地道明了前因后果。

原来今日李斯焱巡完了街后,并未回宫,而是带了几个心腹的随从,撇下嫔妃们,去了东市一间酒楼上面喝酒发呆,陛下素不好酒,但这次喝得像是不要命一样,直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。

后来楼下放起了火烧竹,他看了一会儿,命侍从下去给赏,另为他买别的东西,随从们依言去了,回来时却大惊失色──陛下不见了,桌上只余一盏残酒,还有几只被摔得稀碎的酒壶。

“……我们也不知陛下的去处,正想回皇城调兵,分头寻找,这时庆福爷爷突然问起沈家的住处,蒲寿说他来沈家传过旨,认得沈家的地方,庆福爷爷立时令所有人跟他一起来这儿,可我们到底来得迟了。”

虎跃儿满头大汗道:“陛下是吃醉了,才……才对孟主书拳脚相向,若是平常,不至如此。”

婶子自方才起,手便一直抖得停不下来,我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。

此刻她再迟钝,也隐隐地明白过来了,只是仍无法相信这荒唐的一切。

藏不住的,我木然地想,事已至此,我要怎么办呢?

我转过头,看着孟叙侧脸上大片大片的红肿,还有流着血的嘴唇,眼泪瞬间涌了出来。

孟老太君慢慢地找了个椅子坐下,捏拐杖的手泛起枯瘦的青筋。

她看了看她的孙子,又看了看我,缓缓开口道:“沈家丫头,非是老身刻薄,可诸事皆因你而起,实话说,老身竟是有些怕你的。”

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,无声地剧烈地抽泣,破天荒地头一回,觉得自己没力气去面对这局面了,只想拉着孟叙的手远远逃开才好,怎么会这样?我以为李斯焱亲手给我们赐了婚,他便再也不能对我们下手了,可他还是打了孟叙……我没想到,我竟也有词穷的那一天。

孟叙把我拦在身后:“祖母,皇帝打的是我,不关缨缨的事。”

孟老太君拐杖狠狠一顿:“是不是她招来的祸事,你比我清楚!”

“那请老太君说说,我们家缨缨做错什么了?”

婶子霍然站起身,把一旁的小川险些掀了个趔趄。

她已沉默了大半个晚上,此番头一次开嗓,声音虽然暗哑又干涩,却还是我熟悉的护犊子腔调:

“我敬老太君是长辈,可老太君说话也要讲些道理,分明是圣上发了大怒,当街殴打命官,我家缨缨为了护孟郎君,生生地把真龙天子万金之躯划出一道寸深的伤口,天大的情义也不过如此,可想不到,到头来反倒是遭了埋怨了。”

“婶子……”我泪眼婆娑地看向她,哭得更加厉害了。

婶子强硬地按住我的肩膀:“你没错,不许哭,今天就要把这事掰扯清楚,没得以后嫁去了还要遭厌弃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