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天聊不下去了。
在李斯焱看来,亲情只是一件可以供他利用的东西而已,他能逼我就范,就敢拿我去逼小川做官,全凭他的心意。
冰鉴悄悄地融空了,长安的夏夜热得令人发晕,那么炎热的天气里,他却仍然固执地揽着我,结实的手臂扣在我腰肢上,闭上眼道:“睡觉。”
我小声道:“你抓得太紧了,热。”
“睡不着?那就起来做些助眠的事。”
他伸手扯我的衣带。
我大惊:“现在就睡!”
李斯焱很会迫使人乖乖听他话,我觉得这是作为皇帝的一种天赋,我被他搂着睡了一夜,直到第二天醒过来,才琢磨出了事情的不对之处:我怎么就稀里糊涂的和他睡一张床了呢?
太吊诡了,我按着头苦思冥想了大半个早晨,才总结出来李斯焱的手段,大体来说是先威逼后利诱,另加间歇性给甜枣。
我刚喝掉惠月端来的蜂蜜水,李斯焱的蜜枣就劈头盖脸地向我砸了来,庆福领着人,给我抬来了一大堆赏赐,装在大大小小的盒子里,堆起来足有半人高。
“这是什么?”
我指着其中一个扁扁的盒子问惠月。
那盒子上刻着一大串梵文,模样古怪。
惠月小心翼翼地替我打开了它,看了一眼,恭敬道:“回沈娘子话,这是天竺来的香料。”
我凑过去闻了闻,捂着鼻子缩了回去:“这个味道好难闻。”
惠月又把盒子扣上,沉默一瞬道:“……若奴没记错,这香料是天竺去岁的贡品,全禁中只得这一盒。”
我感慨道:“幸好只有一盒,如果阖宫上下都点这个味道的香,那日子可真没法过了。”
见惠月一脸便秘,我又去开别的盒子,依次看到了:顶级美玉雕出来的姮娥仙子像,一个巨大的金桃,色如黄金的犀牛角梳子,精致手炉若干……大多是下面贡上来的珍奇,最次也得是个官窑精品。
“惠月,”我举着一串漂亮的红珊瑚手钏道:“你说这算不算他给我的剽资?”
惠月手猛地一哆嗦,声音都变了调:“……沈娘子怎可这样想?这是陛下的一片心意啊……”
心意?
心意就是把好好的鸟雀抓进金笼子里,再送上水米和亮闪闪的小石头吗?
我觉得好生荒唐,觉得近来发生的一切都让我无所适从,人生好像被一只脱缰的野马绑架了,后者撒开蹄子满世界疯跑,我也被拖着上山下海。
浑浑噩噩躺回李斯焱的龙榻上,我呆呆望着帐子顶挂着的小香球出神,昨晚被李斯焱亲过的伤口微微地痛起来,我往窗外看了一眼,果然,乌云遮住了日光,天色沉如铁铅,大雨又要来了。
惠月注意到我目光呆滞,轻声唤我道:“沈娘子?”
我勉强回过神:“怎么了?”
惠月道:“……待会会有尚宫局来的女官来教导娘子,奴提前知会娘子一回……”
“尚宫局?”
我一时没反应过来,皱眉道:“来教我规矩的?”
惠月没吱声,脸微微有些红了。
见她粉面含羞,不知如何启齿的样子,我的脑子腾地一声炸开了,脸色转为一片惨白。
尚宫局不止是教规矩礼节,还教人事敦伦。
再瞧那些金光灿灿的赏赐,我如鲠在喉。
──果然,这世上哪会有无缘无故的蜜枣,都是要拿等价的东西出来换的。
心里猛然升起一股子无处安放的狂躁,我宁可他如最开始那样逼迫我,也不愿意他拿这些美其名曰的补偿打发我,我看着那些东西就觉得恶心,算什么?北里一掷千金的恩客出的缠头吗?
啪,我气得厉害,抓起一只香球狠狠扔了出去,惠月迟疑地上前一步,我指着大门让她出去,不许来打扰我。
惠月是聪明人,见我发起脾气,略一欠身,利落地走了。
殿门合上后,寝殿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,只有风穿过窗外竹林的声音在微弱地响着,我重重地呼吸,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,听着夏风打叶的雅声,我的怒气渐渐淡去了,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悲哀。
他是皇帝,手里捏着我在乎的人的身家性命,我哪有反抗的余地呢,况且……他耐心还那么差。
但即使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,我还是那么别扭,且难过。
后来,惠月说过的教人事的女官在未时来了,带着一套栩栩如生的妖精打架泥偶,另避火图数份,坐下来细细向我讲解,她说一句,我就点一次头附和一声,话音里没有一丁点情绪。
那女官看我的眼神颇为惊异,大概是头一次见到反应如此平淡的学生。
晚间,李斯焱把公务搬来寝宫里处理,一进门就看到我像尊石雕一样坐在地上发愣,面前摊着一本博物志,脚边全是碎掉的瓶罐尸体,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呆滞的傻鸟。
李斯焱一言不发,眯眼观察了我半晌,突然道:“呆着做甚,过来伺候朕脱衣。”
我把书合上,摇摇晃晃站起来,露出了裙子下白白胖胖的丝绸袜子,李斯焱目光下移,眉毛几乎是立刻皱了起来,又喝道:“站着别动。”
我听话地站住在原处,看着他叫来惠月,冷言冷语骂了她一顿,无外乎东西碎了也不收拾,要你何用云云,惠月皆闷声受了,低下身把碎片一块块捡起来。
歉疚之意涌上心头,我小声道:“对不起。”
我想帮她一起捡碎片,李斯焱却冷冷道:“住手,朕养着你不是让你去捡垃圾的。”
“过来伺候朕脱衣。”
他在三强调让我为他更衣,我这才机械地转过头去看他的穿戴。
今日有大朝会,他穿了绣金龙的十二章,腰带上金玉交错,珠光宝气,华丽隆重至极,好像有意向我显耀自己的权势一样。
我站在他面前,身高勉强到他的肩膀,与李斯焱的志得意满相反的是,我今日自暴自弃,精神萎靡,和他一比,像只被鹰隼叼走的倒霉燕子。
见我呆滞的模样,他也察觉到了我今日状态不对,眉头紧紧拧成一个结,目光越发不善。
与那只张牙舞爪的金龙对视半晌,我低下头,打开他腰带上的玉扣,
李斯焱颜色稍霁。
然而解下腰带只是第一步而已,天子的十二章长得非常复杂,我绕着他转了两圈仍然没有找到下手的地方,最后只能随便选了根衣带一拽……硬生生把活结拽成了死结。
“还是让惠月来吧,我不会这个……”我垂头丧气道。
李斯焱不置可否,自己松开了领子,随后捏起我的脸左瞧右瞧,问道:“你今日怎么了?又是发怒又是发呆,和朕说说,都想了些什么?”
我回头看了惠月一眼,后者默默转身,只给我了一个事不关己的背影。
她是李斯焱从潜邸带来的大宫女,深得李斯焱重用,此番被派到我身边,表面上是在伺候我,实则也是代李斯焱在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。
所以我做的事,说的话,都逃不过李斯焱的眼睛。
所以,我不想拐弯抹角了,十分直接地回答:“……我不想要你的那些东西,看着它们,总让我觉得自己颇为下贱,像是陵那些娼家一样……”
我顿了顿,继续道:“况且,你明明知道我懂那事如何做,为什么还要遣个女官来羞辱我?”
听了我的控诉,他噗嗤一声笑了,揉了把我的头发道:“就为了这事?”
李斯焱挥手打发了惠月,一边自己解下衮服的衣带,一边漫不经心道:“你可当真是难伺候,脸皮也薄,动不动就觉得自己受委屈,受羞辱,知不知道外头多少人哭着喊着要来受这一份气。”
我道:“那你何不找她们去。”
“她们哪有你有意思,”李斯焱把衣裳随意挂在高高的架子上:
“别总是瞎想,朕给你东西,是觉得你的用度太磕碜,折了紫宸殿的脸面,至于尚宫局的什么女官,你不喜欢,把她撵出去就是了,你以前不是常常这么干吗?怎么现在反倒胆子小了。”
我大受震撼:“你让我随意打发女官?可你不是说过,我要是不听话,你就断小川手指吗?”
李斯焱皱眉看了我一眼:“你莫不是前一阵子烧坏了脑子,你是朕的人,只听朕的话就行了,尚宫局的你爱听不听,朕不管你。”
我眨了眨眼,试探道:“你说真的?”
李斯焱怪异道:“你今日怎么回事?”
一边伸手探我的额头:“……别是又生病了。”
我飞速道:“那你给我换成小金莲和小金柳来伺候吧。”
“怎么突然想起来换人?惠月得罪你了?”
他眼神中略见锋芒。
我连忙解释:“没有,她很好,但衣不如新人不如故,我还是喜欢熟悉的人来近身伺候。”
听见人不如故四字,李斯焱轻蔑地笑了一声。
我没察觉自己说错了话,只觉得他神情又不对了,茫然地放下了手,惴惴不安道:“……不可以吗?”
“可以啊,自然可以。”
李斯焱笑了起来,眼里却一片寒冰刺骨:“好一个人不如故,不如朕将孟叙给你叫回来,下面切一刀送进来伺候你,你觉得呢?”
一阵穿堂风吹过,大殿里的温度都因为李斯焱突如其来的怒气降低了几分,我不由打了个寒噤:“……我没这个意思啊!我……我就只是习惯了她俩了,怎么又突然扯到孟叙身上去了,关他什么事!”
“朕一提他,你就急成这副模样。”
他又冷笑道:“人不如故?朕偏不信这个邪。”
无法交流,真的无法交流,我脑袋上的神经突突突地跳,觉得自己不如干脆再病一场得了。
和李斯焱交涉总让我有种鸡同鸭讲的痛苦感,他阴阳怪气的时候我听不出来,我随口说些东西,他却能琢磨出话里的十八层含义,堂堂一个皇帝,心眼比针尖还小,这算什么事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