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错了。”
我飞速承认错误:“下次不会了。”
李斯焱面露嘲讽之色:“朕看你也不用费心思讨好朕了,虚情假意的模样真让人恶心,如今孟叙已经上了任,你家里也安顿了下来,你还有什么有求于朕的地方?”
对啊,我整个人蓦地一愣,好像确实如此……孟叙已走了,我家里也安顿了下来,李斯焱信不信任我又有什么要紧?
听他近日话里的意思,还有紫宸殿被把守得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的窗门,他也从没指望过我真心顺从他呀,那我为什么还要讨好他呢?
我突然就想通了。
不想再说那些违心的好话,我静静坐了半晌,欠身道:“既然陛下不乐意听,那我就不烦陛下了。”
说完又观察了片刻,见他没有异议,我便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那本博物志,挑了个舒服的蒲团,坐下继续看了起来。
李斯焱一直斜睨着我,直到我在角落里窝成一个安静的小团,悄无声息地看起了书,他才缓缓收回目光。
又在殿中立了半晌,他拉开殿门,让惠月她们把御书房里的表章奏折和笔墨纸砚统统搬来寝殿,摆在了离我不远不近的位置。
我没有抬头,不多时,耳边便传来更漏声并他沙沙翻动纸张的声音。
手里的博物志我早看过许多遍了,里头的故事大约都能背诵出来,我看的这一卷讲了些山精水怪的异闻,故事浪漫而飞扬,是沉闷深宫里难得的慰藉。
我看得越发入迷,忽然听见李斯焱唤我的名字:“沈缨。”
我恋恋不舍放下书本,应道:“陛下何事?”
他问我道:“晚膳吃了什么?”
“鱼脍……肉糜粥……蒸饼……拌秋葵……”我声情并茂报起菜名。
“现在饿吗?”
我摇摇头:“不饿。”
自打我病好了之后,晚膳的规格越发豪华,现在居然能和李斯焱的御膳一较高下了,我怀疑可能是李斯焱敲打了御厨,下达了什么“她不好好吃饭你就提头来见”之类的霸王要求。
李斯焱道:“可朕饿了,你去给朕做些东西来。”
“啊?”
我张大了嘴:“可我不会做饭……”
没骗他,我真的没进过厨房,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娘子天天烟熏火燎地研究庖厨之道?顶了天也就整治些糕点罢了。
李斯焱平静地把笔搁下,垂眼道:“哦?那为什么朕看你给孟叙的书信,里面让他来你家吃点心?”
他说得轻描淡写,我听得一脸茫然──我连面都不会和,什么时候给孟叙做过点心了?
“忘了吗?”
李斯焱慢悠悠地从怀里抽出一张纸笺。
我惊疑不定,接来低头看了眼──纸笺微微泛黄,上面字迹陈旧,写的是让孟叙来沈府吃我做的胡饼。
我这才想起来有这回事,但事实嘛……
“这是误会,”我沮丧地交代道:“我不懂烹饪,胡饼是淑淑做的,我就只负责往上头撒了一把胡麻而已。”
李斯焱扯了扯嘴角,露出今日第一个实实在在的笑容,揶揄道:“哟,这是借花献佛了?”
借别人的劳动成果邀功,这事情着实有些尴尬没品,我百口莫辩,低头默认了,双眼盯着脚边的地缝,祈祷它能快点裂开,我好钻进去离开这个糟心的世界。
站了一会儿,我偷偷抬眼瞄向了李斯焱的方向,发现这厮居然还在笑,狐狸眼眯成两条愉悦的弧线。
笑吧笑吧,我恼羞成怒地心想,总比之前阴森的模样强一些。
李斯焱笑够了,慵懒地往后靠去,整个人以一个舒坦松弛的姿势斜倚在一大堆软枕里,朝我扔了一本书册。
那书册划着一道完美的抛物线飞向我,我手足无措地接住了,翻到封面一看,上书三个大字:食珍录。
“陛下这是让我学做菜?”
我大惊,他不怕我一时激愤把他毒死?
李斯焱漫不经心地点头,又给我扔来了一本食经,我捧着这两本书,眼神绝望得像是小时候被先生布置了一大筐功课一样。
“孟叙没吃过你的手艺,朕却想尝尝。”
李斯焱道:“你镇日里无事可做,总爱胡思乱想,朕派人过来,你又觉得朕不安好心,现今让你做些饭食打发时间,总不算是羞辱你了吧。”
“不算。”
我彻底没了脾气,又回到了我的小书桌边,翻开他给的两本菜谱看了起来,问他道:“陛下想让我做哪些菜?”
“就做胡饼。”
他道。李斯焱似乎非常介意我和孟叙的过去种种,近乎自虐一样,熬夜翻完了我和孟叙往来的所有信件,其中一部分被他抓着我的手烧掉了,另一部分被他看完后扔进了冰鉴里,墨迹被水氤得一点不剩。
我抓着那两本书,坐在角落里连大气都不敢出,生怕他又被刺激了,想出一些新鲜的法子来折腾我。
他一翻就翻到了后半夜,我困得不知人间何世,小鸡啄米一般地不停点头,眼睛都快睁不开了,李斯焱却精神得很,还有闲心笑话我画的乌龟难看。
可见能当上皇帝的人,性格可以烂一点,但身体一定要硬朗。
不知过了多久,外头天光露白,鸟鸣声起,李斯焱终于看完了这些信件,并把它们统统毁去。
待到最后一片纸笺落入水中,我的心里空空落落,好像失去了迄今为止的全部人生一样。
没人能准确地记住过去发生的所有事,这才是人类需要历史的原因,没有书信的记录,那些遥远的记忆好像猛然褪去了色彩,我明白李斯焱的用意,他想让我与过去的事情挥手作别,唯有这样,他才可以顺理成章拥有我的将来。
年轻的皇帝缓步向我走来,空气里浮动着微尘,让人眼前如蒙上一层细纱,朦朦地把一切阴郁的东西软化出晕光。
我努力睁开眼睛看着他,熬夜熬出了生理性的泪水,正顺着腮边滑落。
他低身抱住我,伸手拂去我酸涩的泪水,哑声道:“忘了以前的事罢,从今往后,朕只当世上没有孟叙这个人。”
我趴在李斯焱肩膀上,耳廓紧贴着他的鬓发,窗外透进来新生的曦光,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未来、希望这种美好的字眼。
可是瞬间的感悟过后,我眨了眨眼,把眼泪强行憋了回去,心里觉得好笑,真讽刺,他居然命令一个史官抛却前尘,只看来日。
我很怕万事只往前看的人,这样的人没有过往,背后空无一物,他们只会像一台水磨一样滚滚不休,无情地一往无前。
李斯焱就是这样的人,他永远都在竭力抛弃他的过去,从未与自己的过往和解过。
他或许是打心底地厌恶自己,才那么想逃离记忆。
我对他道:“我如果说我能忘,那是在骗陛下,孟哥哥与我羁绊颇深,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呢?”
感受到李斯焱身上散发出的冷意,我继续道:“可我记不记得他又有什么要紧?我的以后都把持在陛下手里,就算有些温存回忆,也改变不了未来不是吗。”
“我家人在陛下手中一日,我便一日不能离开。”
我道:“握着两张王牌,陛下还不放心吗?”
他陷入了漫长的沉默。
更漏声轻轻地萦绕在耳边,冰在铜器中静静融化,万物静默如谜,冤家与意中人彼此拥抱,这一刻的空气居然有了一点隽永的意味。
良久,李斯焱松开了我,神情晦暗不明,他道:“你说得没错,朕何必在乎你心里有谁,怎样你也离不开便是了。“
我嗯了一声,很开心他能想得开。
他把我抱去了榻上,自己则梳头洗面,准备朝会。
我迷迷糊糊地转过头,看到他又穿上了那身金光璀璨的十二章,昨晚被我扯成死结的带子也已经被惠月巧手解开了,被她打成了一个漂亮的结。
穿着龙袍的李斯焱贵气逼人,仿佛天生就该站在最高处一样,可越是高处越是孤独,即使幸运如姮娥,也只有一只小兔能陪伴左右。
我抱着被子昏沉入睡,半梦半醒间感受到他走来了床前,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,轻声道:“别忘了给朕做饭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