蝉儿以为自己听错了:“什么?”
我大义凛然道:“过几日就是冬至,我要剪纸钱烧给我爹娘,那个篓子我记得当初给了你的,现在在哪儿?”
“奴去帮娘子找找。”
蝉儿道:“娘子非要原来的那只吗……”
“当然,”我道:“如果拿皇帝给的篓子装纸钱,我爹不会要的。”
蝉儿心里大约觉得我多事,但没法子,皇帝就喜欢我这种充满臭讲究的作劲儿,于是只能老老实实给我备好了制钞工具,问我还有什么吩咐。
我想了想道:“你去告诉皇帝,今夜让他继续睡书房,我有话和我爹娘聊。”
蝉儿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神经病。
“快去。”
我催促她。
一连三天,我都把皇帝拒之门外,非但让经年的老宫人们大跌眼镜,就连意得都有点恍惚,搞不清紫宸殿到底是谁说了算了。
我边剪纸钱边道:“当然是皇帝啊,只不过他最近忙,没时间来折腾我罢了。”
意得帮我归置纸币,将它们用细细的绳子串好,犹豫片刻,问我道:“娘子将来入主绫绮殿,会将我们也带去吗?”
“我们”指的是小金莲小金柳等一干沈氏扫盲班的成员。
“当然啊,旁人我可信不过。”
我想都没想道:“去了我提拔你当大总管,身份高了,李斯焱念着你的功劳,以后跳槽也能有个好去处。”
意得心思敏感,立刻抓住了我言下之意:“跳槽?娘子什么意思,以后不要意得伺候了吗?”
我顿时意识到说漏了嘴,急忙找补道:“我……我不是这个意思,我是说……呃……就是哪一日你想离开了,也不用再从洒扫内侍做起,当然你如果想一直跟我混,也……也是可以的。”
意得将信将疑,低头机械地串着纸钱。
半晌,他抬起头道:“我们都是向着沈娘子的,娘子不撵我们,我们便不走。”
我心中微微酸涩,可是如果走的是我呢?
最开始想起来教他们读书识字看账本,是为了以后茫茫深宫中有几个可以信赖的人。
后来我打定主意要离开,却没有停掉这个扫盲班,想的是即使我没法再提携他们,他们也能有一技傍身。
主仆一场,我希望他们能过得好一些。
想到此处,我摸摸意得的脑袋道:“人生百年,终将一别,没有人是可靠的,除了自己。”
意得默不作声,嘴唇紧抿。
是夜,李斯焱在延英殿办完了事,顶着风雪回内殿来看我。
冬天天色黑得早,他来时我已经歇下了,正倚在床头看书,看的是抱朴子,一本神神叨叨的方术书。
以前只觉得通篇都在瞎扯,昨日梦到家人后,又觉得此书也有些得用之处,于是翻来找找有什么通灵之术。
通灵术没找到,李斯焱却不请自来,在我身后驻足看了一会,开口道:“你父亲昨夜教你研究方术了么?”
我回过头,对上他一双生了细细血丝的眼睛。
纵使李斯焱精力旺盛,也扛不住连着半个月的高强度工作。
我将书合上道:“我爹不信鬼神,只说让我好好地过日子,是我留恋他们罢了。”
李斯焱在我榻边撩袍坐下:“如果朕对你说逝者已矣,节哀顺变,多少有点不识好歹。”
我给了他一个“知道就请闭嘴”的眼神。
他温声道:“你看,你父亲也劝你好好过日子,说明朕当皇帝是混账了点,但当你的男人却正合适。”
我道:“你能不能要点脸,你是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了我,还是敬重支持了我?还好意思说合适当我男人,我看你就是个大祸害,专门派来折磨我们沈家的。”
他清朗地大笑了起来,伸手将我揽进怀里,摩挲着我的后背道:“此话不假。”
他把头埋在我的颈间,也不动嘴,就这么静静地埋着,我挣了一下,他说乖不要动,让朕抱一会儿,朕有半个月没抱过你了。
我心想半个月算什么,我有半年没抱到我的孟哥哥了。
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让他抱着,没办法,寄人篱下,不得不低头。
他道:“等天好了,朕带你出宫去。”
出宫!
我心头狂跳,一下挣脱开了他,支棱起身子抓住他的肩膀,大声道:“李斯焱你说什么?你再说一遍!”
他只轻轻一掀,就把我整个人放倒在了一旁的被褥上,一手撑着头掉转过身子,漫不经心道:“朕即位两年,还未去泰山行过封禅大礼,昨日朝中正好有人提议了,朕便决定来年三月去趟泰山。”
真的是泰山封禅!
我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可没人说会把我也一并带出去啊!
我心中掀起惊涛巨浪,拼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,试探地问道:“我……我呢?我看过往的起居注,封禅要斋戒,不能带女人……”
李斯焱浑然没当一回事:“谁说不能带,朕的祖宗们多的是偷摸在车里藏人的,没让史官发现而已。”
我垂死挣扎:“可……”
“没有可是,此事不能让你乱来,到时候紫宸殿中一半宫人侍卫都要随侍,余下的人朕不放心,还是将你带出去得好。”
略顿片刻,他又面露自嘲之色:“外头人可不知道你连碰都不让朕碰一下,都以为你会诞下朕的长子挡他们的路,眼下想要你命的人不在少数,也只有朕能护着你了。”
“可……”
“朕意已决,你求朕也没用。”
他道。
话都说到这步田地了,我只能有气无力地答应了:“好吧,何日启程。”
“三月,先去芙蓉苑住几天,再由东郊出发。”
我嗯了一声。
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:“你不是一直说想要出去吗?怎么不见一点高兴模样?”
我心里升起浓浓的怨念:出去当然是好事,可哥你的出行计划耽误了我的逃跑日程啊!
计划泡了汤,那就只能等李斯焱下一次出远门,可下一次还遥遥无期,我掐指一算,起码要等到下半年祭太庙的时候……妈的,到时候也不一定走得了。
我越想越气,抡起胳膊给了李斯焱一拳:“老娘怎么就被你给看上了?没自由不说,还有性命之虞,哪个宠妃能把日子过成我这样,我爹都看不下去!”
李斯焱乖乖挨了我一拳,甚至还把右半边脸凑过来供我打,特别真诚地道:“这事的确是朕欠考虑了,朕在宫中日子短,想不到宫里面留了那么多暗钉,以后少不得一一处理了去,你且再等等。”
我心道老娘信你个鬼。
李斯焱眼巴巴地望着我,我看给他插个尾巴,他能摇到旋转飞天。
“朕最近很是疲倦,”他道:“朝中没一个省油的灯。”
我不阴不阳道:“一心为国的纯臣都被陛下杀完了,剩下的可不就是墙头草吗?那当然要陛下多费些心了。”
“你这张嘴当真厉害。”
他失望地笑了笑。
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,李斯焱回了御书房继续处理公务,我拥着锦被沉沉睡去,窗外天寒地冻,屋中暖如盛春,一墙之隔外,李斯焱还在为他的江山操心着。
治国不是那么轻松的事,钱粮税赋,国运民心,比不听话的大臣要更加不省油,但想站在最高的地方,就有义务负担这一切。
所以他只是撒娇一样地和我抱怨一下烦恼而已,真有人敢觊觎他的江山,他会毫不犹豫把对方咬碎。
冬至过后,天光放晴,宫中点起了千万条红烛,迎来了新岁。
蛰居已久的温白璧终于出了山,将后宫诸事一一揽下处理。
魏婉儿一听皇后要开工了,连夜将所有钥匙账本名碟全都送去了含凉殿,急于甩掉这份要命的工作。
好不容易卸了任,她终于松了一口气,我期间去找过她一回,她一见我就开始哭,停都停不下来,我问小蝶怎么回事,没想到小蝶也呜咽出了声,我只能尴尬地等她俩宣泄完,半晌,小蝶才抽抽噎噎道:缨子姐,你如今这份境地,都是我们害的。
“啊?”
我没懂,难道不是狗皇帝害的吗?
魏婉儿哭着道:“是我没收好你写的传奇,不小心让陛下瞧见了,才让他狠下心来抢人……都是我的错。”
原来是在内疚这个,我叹了口气:“关你什么事,我问过他了,他说即使没看到我写的东西,他也一样不会放过我。”
魏婉儿泪眼婆娑地看了我一眼:“如今怎么办?赐婚旨意作废,你再也走不了了。”
“看有没有机缘吧……”我被她一感染,也垂头丧气了起来,无奈地望了一眼门口黑压压的侍卫群,叹气道:“眼下看是没什么好机会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