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十分震撼。
不愧是商户人家,财大气粗啊!
心里狂跳,但还是勉力维持淡定,我一脸视金如土的模样,颔首道:“银钱不重要,要紧的是将皇后娘娘的淑女之风传扬开来,让我国朝女儿人人都上敬高堂,下善儿孙,女子之德为江山稳固之基石也,如能通过教养令千金将德行散布开,便也不负娘娘这些年的教诲了。”
什么叫大格局,什么叫大世面,我自己的都困惑我怎么会有脸说出这些话。
但架不住杜家人当真信这套啊!尤其杜家夫人,迭声儿感叹古风犹存,这回是找对先生了云云。
他们商户人家作风实惠,为表敬意,又给我多加了五两的劳务费,让我务必把这个格局传授给他家的小女儿。
我有了钱,她女儿有了格局,皆大欢喜。
张至听闻我有了新工作,十分替我高兴:“师傅以后有更多的银钱可以买好墨了。”
我志得意满:“甭管收多少小徒弟,你都是我的开山大弟子,深得我绘画真传,去了官学可不能丢师傅的脸。”
我问探微:“你家郎君什么时候去洛阳?”
探微道:“八月启程,正可赶十月的秋试。”
八月,我掐指一算,还差四个月,在此之前,要把张至的功课调理到能看的程度,难度略大。
不过这不是我该操心的问题,张至总体来说是个听话又用功的学生,可是吧,一个老师一生中碰到的学生质量是守恒的,相比张至的乖巧,杜家的小娘子就没有那么省心了。
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,她在爬树。
爬得比我稔熟多了,猴子一样跳到一根粗枝上,掏了个鸟蛋,说是给我当见面礼。
我捏着那个鸟蛋,头上缓缓渗出冷汗。
这是商户人家的千金吗?说是乡下村姑我也信啊!
站没站相坐没坐相,行走间风风火火,规矩礼仪一窍不通,我不知道这位妹妹的亲娘怎么想的,敢把她往官宦人家嫁,还不是普通的官宦,而是邢州大族的子弟,大宅门里头水深得很,哪是她这种天生天养的女孩应该去的地方?
长安婚配对门第要求极端严格,我配孟叙,上官兰配侯世子,温白璧配李斯焱,阶层壁垒森严,反正我是没想到,长安之外的地方,嫁娶双方差异如此巨大。
难怪杜夫人愿意花二十五两呢,这钱不花还真不行,属于刚需。
有钱能使鬼推磨,有钱能使皮猴变淑女。
看在二十五两银子的份上,我咬牙,迎难而上。
头一件事就是把她衣箱里花花绿绿,样式古怪的村姑装都扔出去,只留了两件最正常的。
小枝面无表情执行我的要求,杜小娘子坐在一旁托腮看着我,却没出声阻拦。
我道:“衣冠可以简朴,但不可粗陋,不然第一眼就让人瞧低了,往后日子难免遭人白眼。”
又往她的妆台去,让小枝把乱七八糟的胭脂水粉都收起来,只留几件最基础的:“抹面可以,但不能太炫耀,再者粉里有铅,当慎用。”
又教她走路:“身体要直,姿势要雅,只可安步,不可急走。”
杜小娘子眨眨眼:“不可以跑吗?”
我道:“只要你有能耐偷着跑,不叫人看到就行。”
她若有所思地点头:“那可真是拘束。”
我严肃道:“寻常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,可你要嫁的是高门大族,大宅门里头人情复杂,难免有人挑剔,早些了解了,总好过进去之后被逼着学。”
她笑了笑:“早知如此,就该不顾情面,让母亲回了那媒婆。”
她自顾自道:“我本以为他就是一个穷酸书生,谁知道来头那么大,闷声不响地上门提亲,我脑袋一热,也就同意了,细细算下来,我可真是吃了大亏。”
我没做声。
婚姻就是这样的,明明势均力敌,男女双方却都觉得自己吃了亏。
我道:“不管是否吃亏,既然已经换过了三书六礼,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,人要往前看,起来,继续练。”
杜小娘子还算配合,但底子实在是差,根据其母透露,丫头小时候是在乡下长大的,日日爬树摸鱼,一直到六岁多,父亲的米铺生意赚了大钱,她才跟着父母住进了城中,但一直没能习惯城里的日子。
她母亲一提起来就叹气:“原想让她嫁个普通人家便好,谁知这丫头偏生和邢州大族的郎君看对了眼,高嫁太多,少不得要暗中使劲,期间种种当真恼人。”
“既然如此,那为何还要嫁呢。”
我问道。
她母亲道:“青梅竹马的情分岂是轻易能割舍的?她也不傻,犹豫过,但最后还是答应了,说不行就再和离,反正她也能养活自己。”
我听完后莫名地黯然。
我知道,青梅竹马很难有好结局,纵使我和孟叙门当户对,情投意合,最后还是阴差阳错地错过了,所以看着杜小娘子,我没法劝她不要嫁,我希望他们能好好地在一起,哪怕以后要分开,争取努力过后,也不会再有遗憾。
我开始认真地教她,从最基本的坐立行走,教到人情往来生活细节,可收效甚微──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就像是刻在骨头里一样,但对她来说,却是陌生且冰冷的。
一日练完了行礼,杜小娘子瘫倒在躺椅上,对我道:“先生从小就要学这些?那可真遭罪。”
我道:“从小如此倒还好,最怕半路出家,那才麻烦。”
她悻悻道:“半路出家,不就是我吗?”
躺了片刻,她慢慢挪到我身边问道:“先生,你在国公府的时候,可有心仪之人?”
“打探这个做什么。”
“好奇。”
她道。
我想了想,对她道:“没有心仪之人,但却有个身份高贵的恶霸,总是霸占着我。”
一说起这个,杜小娘子腰也不酸了,腿也不疼了,一骨碌爬起来,兴奋道:“恶霸?戏里的那种强抢民女的恶霸?”
我叹口气:“他是主子,都用不着强抢民女,旁人会觉得民女本来就应该是他的。”
杜小娘子啧啧称奇:“他是不是对你特别不好?”
特别不好?我回想了一下道:“这么说吧,他吃穿用度上没有亏待过我,但却杀过我极亲近的人,还强迫我委身于他,你觉得算好还是不好呢?”
“当然是不好啊!”
杜小娘子大叫道。
我赶紧道:“淑女不可以高声言语!”
她压低了嗓子,但还是义愤填膺:“这么坏的大坏蛋,你竟也能忍?要换做是我一个人无牵无挂地,我必要把他一起带着下黄泉的。”
唉……李斯焱也不是一般的纨绔,他是皇帝,杀了他起码要夷十族呢。
我只得道:“这等人不值得脏了我的手。”
杜小娘子皱起小眉毛道:“也是,卧薪尝胆才是保命之道,眼下看先生熬出头来了,再也不用受男人的委屈了。”
她恶狠狠道:“将来我那青梅竹马若敢负我,我可不会像先生这样隐忍,定要扒他一层皮再和离!”
我当然不能鼓励她这种行为,但内心却觉得爽快,这世上有压人的权势,那就会有顶着天站起来的人,我们女孩子,不畏惧为感情付出,但一旦伤害到了自己,就该毫不犹豫地让对方滚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