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枝犹豫了片刻:“……张郎君家有颇多产业,应当是算的。”
我思考了一番,决定还是罢了,我怕张芊来找我麻烦。
“况且他马上就要走了,”我边画着明天给杜小娘子看的学习资料,一边道:“一入八月,他就要去洛阳考官学,算算时间,压根没法儿给我做保。”
小枝慢慢地点了头:“如果张郎君能考中,以后就要长居洛阳了。”
“是啊,”我眯起眼:“洛阳是个好地方。”
近来恺之和我聊八卦,聊起一个下水道消息,说是皇帝陛下突然间放下了政务,匆匆摆驾去了洛阳,在路上日夜颠簸了五日,一下马就直奔府衙而去。
没人知道府衙里发生了什么,皇帝的希望又怎样落了空,他们只知道,皇帝在洛阳逗留了半日后,魂不守舍地从府衙里走了出来,挥鞭回了长安。
“这次有长进,起码没吐血。”
我居然还有心思做点评:“我总觉得这中少了点桥段,如果我写的话,好歹要加个一夜白头,招魂之类的情节,才好看呢。”
饶是大胆如恺之也被我吓到了,压低嗓子道:“这话你可不能出去乱说,妄议皇帝是要打板子的!”
“我也就同你说说。”
我道:“我们大户人家的,谁没奉主子之命查过流言?所以知道这种乱七八糟的消息有多荒唐,真做主子的人,谁会把全副心思放在女人身上?什么深情无二,都是骗人的。”
恺之沉吟道:“确是这个道理,可圣上对贵妃娘娘似乎颇有真心,刚传来的消息,这失踪的贵妃娘娘已经被追谥成皇后了,这可是极少见的。”
哟,他还真给我扣了顶皇后的帽子啊?
我讶异地挑起了眉毛: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
他道:“前日刚来的消息,谥号文烈皇后。”
我更加惊诧了。
时人对颁谥号一事十分慎重,一定是要死得透透的人才能拥有,李斯焱这时给我封了个文烈皇后……或许他终于接受了现实,相信我已经死了。
我鼻头一酸,差点哭出声:我可终于死透了!终于不用再担惊受怕了!
就是这个选字,文烈,听起来不像个皇后追谥,倒像在纪念某个脾气古怪的老文臣……
不过也有可能我在李斯焱心里,真的就是这个形象。
对此我只能评价:“这谥号倒与那沈缨极相配,皇帝有心了。”
秋风吹,战鼓擂,又碌碌地过了半年,我的新家装修终于落下帷幕,张至也该启程前往洛阳,开启他的大城求学之路了。
张至启程那天,张芊亲自把他送出了城,抹着眼泪说我阿弟可算出息了,我心道姐不至于,你弟弟这只是去考而已,考得上考不上还另说呢。
张至看起来很忐忑,我懂,我当年送孟叙去考举人时,一贯极有自信的孟叙一路没说话,肉眼可见的紧张。
唉……
再说杜小娘子那边,我已经教会了她混迹世家大族基本的礼节,姿态,但最重要的人情往来,察言观色却没办法教,这份功力要么是天生,要么是多年浸淫,耳濡目染会的,只能靠她自己。
但即使如此,杜夫人也是极满意的,眼瞧着她皮猴一样的闺女被调理得贞静娴淑,当母亲的只有欣慰,甭管背地里什么样,总归场面上是镇得住的。
但我深知她闺女的芯子仍是个如假包换的皮猴,偶然装装淑女还好,长此以往一定会露馅,所以暗地里不停地对杜小娘子耳提面命:“你嫁过去,一定要让你夫君谋外任,外得越远越好,不然老在婆母眼皮子底下,人迟早要发疯。”
杜小娘子最大的优点就是乐观,闻言就只是点头:“我晓得的,他说他母亲很善解人意,叫我不用忧虑。”
我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,傻妹子,男人的嘴骗人的鬼,头一天信了他的鬼话,他第二天就能全盘失忆。
不过我转念一想,谁年轻的时候没有一腔孤勇过呢?
我当时不也是一样,明知道孟老夫人不喜欢我,还是非要嫁给孟叙,赌得就是我眼光够好,没看错人。
算了,我心想,世上弯路千万条,趁着年纪轻,走走也无妨。
杜小娘子出嫁那天,我也带小枝去送了嫁,斥二两银子巨资为她打了对耳环,图样乃我亲手所绘,样子和份量都很足。
恺之代表张芊前来道贺,在那儿笑:“我们夫人说了,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,杜娘子如今这模样,打眼一瞧,还以为是哪个长安大户人家的千金呢。”
张芊夸人,从来都用力极猛,也亏得恺之传话稳健,居然没有中途笑场。
杜夫人被一通狂拍马屁,乐得找不着北,连连感谢张芊替她寻到了这样好的女先生,她感激不尽。
行吧,干活的人是我,功劳归张芊,这女人真是精明啊……
婚礼人多眼杂,我怕泄露行踪,添完了妆后便告辞离去。
杜府门外正放完了火烧竹,落了满地的红碎片,我踩着碎片往正门口望,见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从高头大马上跃下,一面得体地笑,一面做催妆诗。
锣鼓声声,喜气洋洋,男方家聘了最好的喜乐队,吹打声活泼而喧闹,过不多久,杜小娘子踩着一地落红款款而出,以我教过的优雅姿势上了轿子。
我不羡慕,只是惆怅,站着看了一会儿,对小枝道:“过个两年,我也将你这样风光地嫁出去。”
小枝只是笑,不言语。
两个学生相继毕业,我几乎是一下子闲了下来,趁着这段时间狠狠补了觉,天天不是在我的高脚圆桌上吃饭,就是在我的雕花大床上翻来滚去。
卢琛听说我卸任。又来堵我的门,问我要稿。
卢老板催稿是一绝,看上的画师无不被榨干油水,这辈子只折在张至身上过。
说起这事卢琛就来气:“……看他那穷酸样,我还以为他真缺钱呢,谁能想到这人祖产足有一条街啊。”
我毫不同情:“看走眼了吧,人家不缺你这三瓜俩枣。”
他又嬉皮笑脸地凑上来:“芽玉,咱俩也算是熟人了,先前你忙,哥哥没来叨扰你,眼下得了闲,不如施展一番?哥哥给你涨稿费。”
我道:“我有正经营生了,画春图总归对名声不好,正考虑着慢慢淡出江湖,这样,我把笔名留给你,你找个人替我如何呢?”
一听我要金盆洗手,卢琛立刻道:“哎哟,姑奶奶你可不能卸磨杀驴啊,我给你这个润笔费,整个河北道都没有更多的了,就冲着这份香火情,你起码还要给我画上十本吧!”
“十本?”
我一挑眉毛:“卢老板,你不怕我肾虚啊。”
“你又没有男人,怎么会肾虚,”卢琛装傻充愣:“横竖你画得快,要不就这段时间多画些给我,我今后慢慢兜售。”
“十本太多了,”我道:“六本吧,这东西也不是随随便便能画的,要有意趣,还要有新奇,可人也就两条腿两只手,哪来那么多新姿势呢……”
卢琛思路开阔,操作狂野:“姿势不够了,那你再多加几个人,弄个极乐之宴,酒池肉林。”
我大惊失色:“这个太荤了,我不成!”
卢琛道:“行吧,要不你写点艳诗,配上图兜售,往风雅哀婉那边靠,效果一定不错。”
这倒是启发了我:“不如我写个妖僧夜游女儿国的故事,再作几张插画代入其中,你看如何?”
“天才,”卢琛猛拍大腿,好话不要钱一般地往外掏:“芽玉你太天才了!就这么写,写得越香艳越好,再把妖僧画得俊美些,区区洺州算什么?我看这书足能红到长安去!”
一听红到长安去五个字,我如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。
夭寿啊,这可使不得!
我顿时没心思创作了,摇头道:“算了,低调为先,不能让长安人看见这书。”
卢琛急坏了:“为什么?你还不低调吗?这是洺水风流客画的春图,关你王芽玉什么事,又没人知道是你画的,我的妹子哎,长安书价贵,卖出一本赚得比在洺州卖两本还多,你怎么就想不通呢?”
我闷声道:“你别劝了,我不会轻易写传奇话本的,我给你题材,你找别人写去,我只给画插图。”
我惯写史,在传奇话本界独树一帜,一个拿捏不好就要被人认出来,不敢冒这个风险。
卢琛神色稍霁,但还不死心,与我道:“我自然可以找旁人写,可这稿费你可就赚不到了,只能赚图钱。”
我道:“不是钱不钱的问题,我就单是不想写传奇,说实在话,我答应画这图也是因为当你是朋友,感念你当初愿意认可我的水平,所以想替你赚些钱,至于我拿多少,我如今也不在乎了,你看我自打把家具打好之后,什么时候跟你掰扯过润笔费的事?此事到此为止,你可别把我们间的友谊催没了,得不偿失的。”
卢老板读书不成,生意上却极开窍,眼间劝我不成,迅速换了航向,笑起来道:“哎,你这般替哥哥着想,哥哥怎么会逼你呢?不写就不写,你想只画图,那就只画图,你说得对,钱不钱在其次,关键是你我的情分。”
卢琛脸皮之厚,可与李斯焱匹敌,我不过随口敷衍,他顺着杆子一溜烟地爬了上去,情分是什么玩意?一下就把我们间纯洁的金钱关系弄得不那么纯洁了。
我道:“你还是比较适合当我老板。”
卢琛蠢蠢欲动道:“叫老板生分了,不如我们拜个把子……”
我只能说卢老板真敬业标杆,为了挽回优秀员工,甘愿贡献自己的色相与节操。
好一个集厚脸皮与自我牺牲于一身的男子,他不赚钱谁赚钱!
我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他:“不了吧,我不想有那么风骚的哥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