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8章 后宫职务外包
在某个阴雨绵绵的清晨,马车驶入了宫内。
前夜过度使用的腰背尚未恢复,我迷迷瞪瞪睁开眼,见李斯焱已穿戴整齐了,正坐在我对面,抖开一件华美的大袖长衫,照着我的身型比对。
“你近日纤瘦了许多,”他不太满意道:“前日新裁的朝服都挂不住了。”
我低头道:“无妨。”
他在这种事儿上出奇地执着,大张旗鼓唤来尚服局的女官,勒令她们照着我现在的身型改动。
我像个木偶人一样,直挺挺地任她们量身,李斯焱转身回了内殿,从枕边拿出一个描金嵌玉的盒子,递给我道:“朕给你做了一套首饰。”
我打开一看,被那灿然的金光震得浑身一颤,眼睛也微微瞪大了几分。
“这是……”
这是一套精美无伦的头面,足量的赤金,巨硕的宝石,看模样像是皇后的制式,不,这一套甚至比温白璧封后时候插戴的那一套还要华美。
盒子沉甸甸地压在我胳膊上,无比烫手。
李斯焱骨节分明的手执起一只耳环,垂眼看了许久,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。
“大约是两月前,朕以为你当真死在了外头,于是命人做了这套首饰,如有朝一日能寻见你的尸身,就给你穿戴世间最好的衣裳首饰下葬,如果找不到,朕就带着它一起进棺椁里去,就当你在陪着朕。”
“可你还活着。”
他将耳环放回了盒子里:“那就更好了,你从前总说自己没名没份,不清不白地跟着朕太委屈,如今朕让你做皇后,你就戴着它们,磊磊落落地嫁给朕吧。”
我盯着那萝卜粗的金坨子,心想狗东西,谁他妈稀罕和你二婚。
时隔一年有余,再次跨入紫宸殿高高的门槛,我心中哀戚,神思恍惚,走路间不小心脚下一绊。
一双柔软的小手托住了我,小枝穿了一身内苑宫女的服饰,轻声道:“娘子留神脚下。”
她身后站着眉目沉静的惠月,依旧是我熟悉的模样,叉手而立,严肃地纠正小枝道:“说了多少次,要叫贵妃娘娘。”
我摇摇头:“还是叫我娘子吧,我听着习惯。”
再往后看,养好了伤的宿夕,神色躲闪的蝉儿,目露不忍的虎跃儿……红柱边,两个样貌极其相似的女孩站在一处,红着眼看着我。
我勉强笑了笑,叫她们:“金莲金柳,你们长大啦。”
金柳一个没绷住,泪水潸然而下,慌忙举起袖子擦泪。
我问道:“意得呢?”
没人回答我。
“惠月,”我望向她:“你告诉我,意得在哪儿。”
惠月接触到我平静的目光,神色微微一暗,一贯利落的动作也有些迟疑:“……贵妃娘娘宽心,意得还活着,只不过身子不洁,不能来伺候娘娘。”
我一听见身子不洁四字,身形一晃,险些软倒在地。
小枝用力支撑着我。
惠月一咬牙道:“他说他对不起娘娘,没帮娘娘藏好,陛下一启程去洺州,他就自己去投了湖,幸好王才人正在附近,认出了他是御前服侍之人,这才救了起来。”
还活着……我慢慢平定了心绪,问道:“陛下没寻他的麻烦?”
惠月默了一默,缓缓道:“陛下匆忙离去,未及细查他的过失,不过娘娘既然平安无事,想来……不会再有大的惩罚了。”
她的言下之意:我平安回了宫,意得表演了一遍他对我的忠心耿耿,李斯焱不想追究责任,于是把此事翻篇了。
好吧……我悲哀地心想,这可能是近日的唯一一件好事了。
突然想起了另一个帮过我的人,我一把抓住惠月的胳膊,急切问道:“皇后呢?皇后如何了?”
今日自我进入紫宸殿以来,一直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漠然面孔,唯有此刻流露出一点往日的生气来,我惊恐地想,李斯焱知道温白璧帮过我,他还打算把皇后之位给我……不管怎么看,温白璧都凶多吉少。
谁料,惠月居然说出了一句令我震惊到半天没回过神的话。
她道:“娘娘不知道吗?皇后自请去太清宫修道,已经许久不问俗事了。”
温白璧足够聪明,知道自己做的事踩了皇帝的死穴,就算皇帝碍于她身后的背景,不敢轻易动手,日后留在宫中,也少不得受他的眼色刁难。
所以她干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,位子让出来,凤印也让出来,自己拍拍屁股修道去──你爱宠谁宠谁,老娘不伺候了。
她功成身退,顶着下岗皇后的帽子为国祈福,就算是心眼小如李斯焱,看她如此识时务的架势,也很难好意思对她动手。
不愧是拥有好几代后宫斗争经验的温家长女,这跑路的姿势可比我优雅多了。
我几乎能听见她知道我被李斯焱逮住时,长长的那声叹息。
万般无奈皆是命。
当初算命算我这几年下下大凶,的确不假,谁能想到能在那穷乡僻壤的地方撞见谢修娘呢?可见冥冥中自有定数,我此生是无法摆脱李斯焱了。
“进去吧,”
天边飞过一群鸽子,我在他它们翅膀的阴影中黯然转过头,其实我们做史官的人,最明白世间阴差阳错,充满了混沌的偶然性,是不由人的。
运气如此虚无缥缈,但又真切地拨动着每个人的生活。
脚踝上的刺青又在微微地痛,在无数个纠缠的长夜里,他一遍一遍地亲吻那个字,好像在亲吻一份无法挣脱的枷锁。
可能这就是我的命运:被一个强大的男人看中,被不择手段地占有。
惠月很快发现我的状态不对。
眼神发直,走路打飘,除了必要的交流外不多说一句话,也不再看书写字,不再出门散心,只成日窝在紫宸殿里,不是发呆就是睡觉。
李斯焱有心陪我,可他掌管着一整个帝国机器,实在难以抽出时间,于是,这狗东西想出了一个天才招数。
他把这份工作外包给了他的小老婆们。
具体操作如下,他直接给了我贵妃品级以下的后妃升贬权,并强行勒令他的小老婆们每天给我请安。
请完安则略聊上几句,稍微交流一下感情,为我排遣寂寞。
我捏着他给我的凤印,总觉得哪里出了岔子……后来才想明白,他这是把作为皇帝,安抚后宫的职责外包给了我,如果我能拥有后宫最高的权利,那……那这群女人就会像讨好皇帝一样讨好我。
道理是这么个道理,但很明显,这群女的根本不敢和我交流感情。
她们第一次来时,我穿金戴银,端坐上首,因是头一次坐上位,非常不习惯,忐忑许久,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寒暄:“大家都挺好的哈。”
我看到王芙娘在队伍中,脸蛋很明显地扭曲了一下。
魏婉儿依旧体体面面,柔声答道:“劳娘娘挂心了,宫中一切都好。”
……也很难不好,毕竟皇帝一天天地不是忙政务就是见缝插针地找我,连后宫门往哪开都快忘了,她们一群女人,没有了皇帝,即使有心宫斗,也找不到宫斗的目的和价值,不如凑一起开牌局,至少还能打发打发时间。
据蝉儿讲,陛下冷落六宫的两年中,后宫诸人沉迷打牌,连最自命不凡,最桀骜不驯的王芙娘都低下了她美丽的头颅,某一天臊眉搭眼地敲响了魏婉儿的殿门,问她打叶子牌的局还缺不缺人。
魏婉儿乃皇宫中难得的厚道人,不计前嫌,积极接纳王芙娘进入她的打牌小分队,打着打着打出了感情,在牌桌上对王芙娘说起了不少我和李斯焱间的事,一团烂账,不胜唏嘘。
听得多了后,即使鲁钝如王芙娘,也明白了我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理睬过皇帝,是他非一厢情愿地强制爱来爱去,才让我吃了诸多苦头。
“所以,她根本不会什么妖法,”
时隔一年,王芙娘终于明白她当初被我给晃点了,悲愤总结道:“她又不喜欢皇帝,要是真会妖法,老早自己跑出宫去了,留在这儿干什么?渡劫吗?”
听蝉儿说起此事来,我讶异道:“她居然想明白了?”
不容易啊,看来打牌当真是有益智效果,连王芙娘的猪脑都能拯救。
出于难得的好奇,请过安后,我留下了她和魏婉儿单独聊天。
王芙娘如今晓得了我和李斯焱间的恩怨情仇,什么不甘心,什么羡慕嫉妒,统统都没了,看我的眼神中充满了怜悯,嘴里的话也软乎了不少:“……哎呀,以前以为你会妖法,如今看来,你压根斗不过陛下呀,还是趁早认命算了,你看现在有吃有穿,日子也不错是吧。”
魏婉儿愠怒地捅了她一下:“你瞎说什么呢!”
我心里连翻三个大白眼,王家无人了吗?怎么就选了她进宫来,不怕把皇帝气出脑中风吗?
王芙娘自觉苦口婆心,被魏婉儿一劝阻,更认为自己金口玉言,说的都是血淋淋的事实,更加起劲道:“我又没说错,哎呀我真不懂你在矫情什么,你如今椒房独宠,等生了皇子,你就是铁打的太后,不比在外面画春宫图舒服吗?”
“老娘就乐意画春宫,”我端起水碗,猛灌一口:“春宫图怎么了,没有十来年功底,给你笔你能画吗?”
“我不能,”王芙娘不敢在文墨上和我论高下,但她十分敢于向我兜售她的市井智慧:“陛下待你这样好……”
我卷起裙摆:“给你瞧瞧是怎么个好法。”
看见我腿上的刺青与痕迹,王芙娘和魏婉儿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。
“黥印……”魏婉儿捂住了嘴。
见她二人震惊至此,我心中竟然有一丝异样的愉悦,破罐子破摔,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给旁人看,难受,但却畅快淋漓。
我放下裙摆:“我一个清流史官世家出来的姑娘,几乎被屠戮满门,还被打了囚犯才会有的印记,羡慕吗?想跟我换换吗?”
王芙娘脱口而出:“那你跑了倒也情有可原……”
魏婉儿脸色骤变,又用力捅了她一下:“慎言!”
王芙娘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她的小嘴巴。
我对她道:“你今天进来说了那么多,唯有这一句听上去是人话。”
她没听懂:“什么?”
“没什么,”我道:“你们回去打牌吧,我要午睡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