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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

昏过去后,我被抬回了紫宸殿,安置在偏殿外一处宫女院落里。

中途醒过一次,我睁开眼,看到一个宫女在给我煎药,她捕捉到我的目光,沉默地别过了头,似乎并不想和我有任何交流。

正好,我也不想言语,巨大的哀恸把我的灵魂打得七零八落,一整天了,我一直没有一丝活气地盯着帐顶,任宫女,内侍,御医来来去去,给我翻身,换药,缠一圈一圈的绷带。

我分不清我的身体是在康复,还是油灯枯尽,好像这两者对我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区别。

傍晚时,夏富贵来探望我,带着一碗散发着奇怪味道的参鸡汤。

这个龟孙见我第一面,就开始叉腰骂我:“缨子,你是不要命了还是失心疯!敢在陛下头上动土,他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,这回活下来真是祖上积德,以后可不许这样了!”

我被他气笑了,抬起刚接好的手臂,指着他簇新的头冠阴阳怪气道:“我道是谁,原是夏大人啊,恭喜恭喜,瞧这帽子,这是高升内侍局总管了吧。”

他声音小下去:“是掖庭总管。”

我的力气突然回来了,抓起床头的瓷杯,用力朝他脑门招呼去,高声骂道:“去你妈的,你这个龟孙子还有脸来见爷爷我,戴着这顶帽子给李斯焱当狗去吧!我是瞎了眼才和你做了几年朋友,真个恶心!”

夏富贵嗷嗷叫着闪避我扔来的杯子,委屈道:“我哪知道陛下会杀你家人啊,我们这种在宫里做事的阉人,哪里知道主子们的计较,缨缨你别生气了,如今大局已定,编撰大人泉下有知,也定会希望你好生过日子嫁人,生几个儿子,太太平平地……”

“滚!”

我抄起宫女的针线篓子,直照着他的脸砸去。

他匆匆放下慰劳我的鸡汤,兔子一般逃跑了:“缨缨,你现在情绪不稳,我等你想通了再来看你。”

“想你大爷的通!给老娘滚!”

我破口大骂。

骂完了,四下里一片寂静,我喘着气,无力地躺回了床上。

夏富贵是我在宫里唯一的朋友,小时候进宫认识的,当时他只是个掖庭里一个末流小内侍,跟幼年李斯焱做过同事,曾无意间关照过他几次,李斯焱很记恩,于是甫一上任,就赏了夏富贵一个大官儿当。

往事如残烟,俱往矣,谁知道当年那个消瘦凶悍,眼神像狼崽子一样的小男孩儿,摇身一变成了皇帝呢?

还是一个爱杀史官的狗皇帝。

夏富贵走后没过多久,一个身形瘦削的宫女轻手轻脚走了进来,默默收拾了散落一地的针线。

我对她道:“告诉你们主子,我有话跟他说。”

宫女禀报给总管,总管禀报给大总管,大总管禀报给皇帝,一下全紫宸殿都知道沈小娘子胆大包天,竟敢传唤皇帝。

皇帝本人没有计较我的无礼。

天色微暗,李斯焱处理完了政务,直接来了我的屋子,看看我脑袋上的绷带,噗嗤一声笑了:“沈起居郎精神甚好,不知可想通了吗?”

他眼睛下面缀着两片浓浓的青灰色,瞧着非常憔悴。

其实夺权篡位也是一门体力活,前头要谋划,中间要执行,后面要收尾,一整套工序下来,他大约已有几日没睡觉了。

我表现得很平静,没有上去咬断他的脖子,也没有骂人,非常直截了当地说:“我要出宫。”

“好啊,”他说:“一日够不够。”

“不够,我要两日。”

“两日啊,会让我怀疑你要逃跑哦。”

他笑嘻嘻地,伸出受伤的右手,冲我比了一个数字九的手势。

狗东西,又拿抄家来威胁我。

我面无表情道:“两日,我出宫去处理些家事,回来就开始给你做起居郎,十五年,从那天开始算起。”

他逐渐收敛了笑容,阴沉沉地盯着我道:“沈缨,不管你是出去做什么的,我劝你不要想耍什么花招,我说过,你若胆敢自杀或逃跑,就诛杀了你的亲族,说到做到,你自己掂量。”

我也回敬道:“李斯焱,如今我人微言轻,动不得你,但迟早有一天,我要教你后悔留我的命。”

“好啊,我等着。”

他疲惫的神色渐渐转为兴奋,像是小男孩在逗弄一只脾气不大好的狸奴。

他凑过来,用一种爬行动物的阴冷声调,在我耳边道:“既然敢把你放在身边,就不怕你这点子报复,沈编撰知不知道,我最喜欢把你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学究踩在脚下,你越是铮铮傲骨,我就越是想把你的脊梁打断,看你躺在地上哭的样子。”

“你尽可一试。”

我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睛,饱含恨意:“善恶有报,天道轮回,你这种人终将得报应,我等着看。”

“朕也等着看。”

他轻蔑地笑道:“看看天道会不会报在朕身上。”

我不想再与他纠缠,扭过头去,厌憎地闭上了眼。

他伸手过来,捏住了我的下巴,往上抬,我只觉下颌一痛,险些被他给抬脱臼了。

我咬牙屏住痛呼,对他怒目而视。

他捏着我的下巴,懒懒道:“既然没什么毛病,就别整天像个死人一样躺着,看着真晦气。”

我甩掉他的手,一言不发。

“起来吧,跟着朕出去办点事。”

他笑了笑:“兴许办完了这事,你能像先前那样,有点活气儿。”

他唤来内侍和宫女,把我塞进了一套半新不旧的内侍制服中,又把我推出了屋子。

我站在殿前,困惑地皱起眉毛,问他道:“你想做什么?”

他翻身骑上了一匹健壮的乌孙马,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道:“上来。”

我无比警惕地后退了一步。

他耐心不大好,直接伸出手,像提小鸡仔一样把我抓上了马,然而,他并没有把我摆成正确的骑马姿势,只是随便往马背上一放而已,还没等我反应过来,便一振缰绳,绝尘而去。

我脸朝下,像一块破布一样被搭在马背上,整个人都是懵的。

李斯焱的声音从上方传来:“抓紧,别摔下去落个半身不遂。”

“等……等等……啊!”

骏马飞驰,我的惨叫声回荡在长安的夜空中。

──甚至因为马鞍不断地撞击我柔软的小肚皮,而被颠出了凄惨的颤音。

李斯焱毫无半分怜香惜玉的意思,高声喝到:“驾!”

这是好马,跑起来风驰电掣,我被以一个耻辱的姿势挂在马背上,被抛上去又落下来,直颠得胃中翻江倒海,一不小心,右脸啪地撞在了李斯焱的马鞍上,被夜风一吹,整个右半边脸都失去了知觉。

──我活了十五年,从来没有被如此粗暴地对待过,气得七窍生烟,张嘴想骂,却化作了一声干呕。

眼前是飞速移动的地面,先是宫里的青砖地,再是宫外的泥地,长安宵禁严格,坊外空无一人,李斯焱纵马奔驰在天街上,最后停在了一座衙门前。

我用力抬起眼,目光虚虚落在了门匾上,上书三个大字:御史台。

他松开了手,我顿时滑下马去,腿软,站不稳,直接栽倒在地,哇地一声吐了出来。

我今日滴水未进,想吐却什么都吐不出,只能呕胆汁,胆汁苦涩,非但把我给恶心了个够呛,还把我的喉咙给烧哑了。

该死的狗皇帝!

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,无比憎恨地盯着李斯焱。

他也在看着我,像是在欣赏我狼狈的模样,见我瞪他,也不生气,眯起一对狐狸眼,好整以暇笑道:“清醒些了吗。”

我哑着嗓子骂道:“你这个……”

话说了一半,又是一阵翻天覆地的难受,我捂住嘴,痛苦地干呕起来。

李斯焱淡淡道:“慢慢吐吧,朕有的是时间。”

慢慢吐?老娘恨不得把酸水喷他一脸!

“你有毛病吗李斯焱!”

我费力地一字一字挤出来:“我什么都没做错……你凭什么……这样折辱我!”

李斯焱惊讶道:“你跟朕讲道理?朕收拾你,用得着找由头吗?”

我快被气晕了,脸色煞白地指着他道:“你……”

他抬了抬挂着黑眼圈的狐狸眼,懒洋洋道:“朕虽有时间,却没心情等你一宿,一盏茶内你要是还吐不完,明日就别回家料理家事了。”

说到一半,他顿了顿,恶意道:“朕倒觉得回去也没意思,左右你家也不剩几人了,不如你求求朕,朕给你家送几根香烛去……”

他话音未落,我猛地一抬头,一个箭步冲上前,精准利落地朝他袍子上啐了一口。

袍子是上好的提花贡缎,洛阳的织娘辛勤一载方能织得一丈,如今被我啐了一口不明液体,全毁了。

李斯焱勃然变色,闪电般出手,扼住我的脖子,把我重重摁倒在地,我毫不退让,龇出虎牙,照着他的胳膊恶狠狠地咬了下去。

士可杀不可辱,去你妈的狗皇帝,老娘咬死你!

李斯焱嘶了一声,我以为他会按着我的脑袋往地上砸个几下解气,没想到他倒没有对我怎样,而是直接松了手,把我放了。

我一个轱辘爬起来,蹬蹬蹬往后退出好几丈,警惕地盯着他。

他低头看了眼胳膊上鲜血淋漓的牙印子,对我招招手道:“过来。”

我没动。

他的反应有点过分平静了,平静得不太正常,看起来随时会呵呵笑着把我的脑袋拧下来当蹴鞠玩儿。

“过来,不然你婶子的命就别想要了。”

他笑道。

妈的,他威胁我。

我用我一根筋的脑子艰难地思前想后一番,最后还是闭了闭眼,咬紧牙关走上前去。

这世界上能让我去冒脑袋被拧下来的风险的东西不多,恰好我婶子的命算一个。

我露出一个引颈就戮的表情,李斯焱笑了笑:“哟,你还知道怕。”

“放心吧,朕不杀你,掐你脖子,是防着你咬舌自尽,”他拍拍我的包子脸:“朕还要留着你玩儿呢,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把你给砍了?”

我闷不吭声,心道你还不如杀了我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