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随意擦了擦流血的胳膊,指了指御史台,示意我进去。
我强忍着剧烈的头晕,艰难地挪动步子,李斯焱却没什么耐心,一手提起我的领子,把我扔进了门槛。
“走快点。”
他道:“朕时间不多,若再磨蹭,朕也不知道会对你弟弟做出什么来。”
威胁,又威胁!
我咬紧后槽牙,恨恨地加快了脚步,一个不小心撞在了柱子上,额头上的伤口顿时又渗出了血丝。
李斯焱视而不见,好整以暇道:“左转,过这个院子,去御史台大狱,刑室。”
“御史台大狱?”
我顿时明白他为什么要把我带来这里了,回过身抓紧了李斯焱的袖子:“你……你要带我去见什么人!你把我的朋友关起来了?”
“松手。”
他挑眉道。
在我惊恐的目光中,李斯焱挥手示意狱卒让路,对我淡淡一笑道:“朕最讨厌你清高不屈的样子,现在这副神情,难看是难看了些,倒是顺眼得多了。”
“不过你猜对了,”他道:“朕没记错的话,此人与你的确是有几分渊源。”
听见确凿的答案,我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,顾不上头晕,跌跌撞撞跑下了大狱的阶梯。
狱卒想拦我,李斯焱的声音从身后飘来:“不要拦,难得她来一回御史台,任她四下逛逛。”
我心急如焚,狂奔在大狱潮湿的地面上,突然足底一滑,跌在了地上,我揉了揉膝盖,摇摇晃晃站起身,不管不顾地冲去了大狱最深处。
卷宗上写过,大狱底层是审问拷打的地方,进者凶多吉少,十中不留一二。
地下的空间阴冷无比,满地奔跑着蛇虫鼠蚁类的小动物,我强忍着恶心,凭着一点微末的记忆,找到了行刑的房间,哆嗦着手去拉那扇铁门。
门口守着两个狱卒本在打盹儿,见不知何处冲来了一个小姑娘,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,见我上来就要开刑室的门,连忙把我拦下来道:“你做什么!这儿是御史台狱!”
“废话!我不识字吗!”
我大喊道:“开门!”
“你……”
“让她进去。”
懒洋洋的声音再次传了来。
脚步由远及近,李斯焱笃定地走了过来,袍角上被我吐的那块唾沫格外醒目,不过看他神色自然,好像并不在意这一点点的脏污。
也是,他幼时长于掖庭,比这更脏的东西也见过。
他吩咐狱卒:“把火点上,让她瞧瞧清楚。”
狱卒摸不清头脑,但既然皇帝发了话,还是毕恭毕敬地把我放了进去,点燃了壁火。
我用力推开门,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,冲得我心跳猛地漏了一拍。
这是一间地地道道的刑室,阴冷潮湿,四壁悬挂着无数陈年的铁具,火光照射下散发出湛亮的光泽。
我喉头翻涌,又是一阵想吐,拼命地忍住了,抬头一瞧,有一中年男子被铁链缚于室中,衣裳残破,遍体鳞伤,头低低地垂着,发丝凌乱。
我失声叫道:“郭先生!”
李斯焱在我身后笑道:“看来你的确认得他。”
我当然认得他,他叫郭辛,是先帝朝的黄门郎,性情忠直,满腹经纶,与我父亲在太学里做过同窗,父亲请他教过我两年的书法,所以我叫他郭先生。
李斯焱把刑室的门关上,娴熟地落了锁。
室内只剩下了我们三人。
我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,像一只弓着腰的狸奴一样拦在那个中年男子身前,惊怒道:“你想对郭先生做什么!”
“不做什么,”李斯焱顺手摘下了一柄长鞭,对我恶意地笑了笑道:“带你出来玩玩罢了。”
“你怎么能对郭先生下手!”
我慌了起来,像老母鸡护崽一样,把中年男子拦在身后:“……那时你不得先皇宠爱,郭先生于心不忍,多次暗中襄助,你不记恩也就算了,怎么能……怎么能……”
李斯焱抓鞭子的手顿了顿,嘲讽道:“沈缨,你那些过家家一样的公理道义,或许朕的好哥哥可能会听上几句,可朕不会。”
他的神情冷了下来,看着我道:“宫禁事发后,郭辛趁乱出宫告密,帮助废太子的两个儿子逃出帝都,随行的还有废太子豢养的部曲与死士,这是勾结里外的大罪,朕感念昔日恩德,才没有当场处斩,并许诺他只要吐出朕这两个好侄子去了哪里,就饶他一命,官复原职,还不够仁慈吗。”
我不可置信道:“你……两位小殿下不过总角之龄,你怎么连小孩子都不放过?”
李斯焱奇道:“你不是史官吗?谋权篡位该怎么收场,你应比朕清楚。”
我一时语塞。
对,历来皇权之争,都讲究一个斩草除根,可即使如此,把刀挥向两个稚龄小童这种事,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。
“是……缨缨吗。”
当我发愣时,身后突然传来虚弱的声音。
我登时转移了注意,慌忙回过身,抓住郭辛的手道:“郭先生,是我,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?”
郭辛虚弱地叹了一声:“莫要问了,一把老骨头,他想拆,便让他拆去算了。”
“缨缨?”
李斯焱念了一遍郭辛对我的称呼:“你的小名?”
我与郭先生都没心思搭理他。
郭辛咳了一声道:“陛下既已得偿所愿,又何必赶尽杀绝……两位小皇孙也罢,缨缨也罢,都是与这场风波无关的可怜人,陛下……为何总不愿放过他们……咳咳!”
他太虚弱了,说不出完整的话来。
李斯焱淡淡道:“废太子当年一念之仁,留了朕一条贱命,可就是这点妇人之仁,让他被朕这个卑鄙无耻的弟弟砍了脑袋,郭卿觉得,朕会重蹈他的覆辙吗。”
他的神情渐渐幽冷下来:“朕和他不一样,他从小高高在上,万千宠爱,所以才生得心肠软糯,迂腐不堪,可朕想要的东西从来都只能去抢──既然要抢,那就必须不死不休,斩草除根。”
好一个不死不休。
这是我头一次直面李斯焱扭曲的价值观,着实被震撼得不轻,感到无比愤慨的同时,又带有一丝茫然,是什么样的环境,才能生长出这么漠然,这么残忍,这么没有底线的人啊?
我正色道:“须知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,得道者多助,失道者寡助,你行事如此霸道狠辣,便是得了江山,也将怨声载道,沸反盈天,绝不会长久。”
“这不是你要操心的事,”他大概觉得我一身正气讲道理的样子好笑,眼神中的冷芒散去了,饶有兴致地居高临下道:“行了闭嘴吧,洗洗你一身酸儒味儿,熏得人头疼。”
我气坏了:“你……”
郭辛轻声道:“缨缨,别任性,此事与你无关,你出去。”
“郭先生,他要杀你!”
我一下急了:“我护不住阿爹,不能连你也护不住!”
李斯焱嗤笑道:“……你拿什么护着他,拿这张叭叭叫的小嘴吗?”
我又被他气了个半死,强行压抑着怒火,让自己冷静下来,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道:“你放了郭先生,我……我告诉你先太子的一桩隐秘!”
李斯焱哦了一声,一对狐狸眼微微眯了起来,上下打量了我几遭。
我怕他不信,凛然道:“我家世代史官,家训规定了不可谰言,我不会骗你的。”
他看起来不以为然,但还是懒洋洋地道:“什么了不得的隐秘,值当换郭辛的自由,不管真不真,且说来听听。”
我警惕道:“……你不放郭先生,我便不说。”
李斯焱笑了笑:“甚好,那就别说了。”
只见他眼中闪起阴狠的寒芒,脸上笑吟吟地举起鞭子,在我惊慌的大叫声中向郭辛抽去,
长鞭划过肉身,发出一声脆响,郭辛痛苦地闷哼出声,肋骨处留下一道血肉模糊的鞭痕。
我呆呆地站在原处,全身止不住地发抖。
见他再次扬起了手,我一个激灵回过神来,扑上去一把抓住他的鞭子,高声道:“出逃在外的两个小世子不是太子的儿子,是他从二皇子府上抱来的!”
“缨缨!”
郭辛惊怒地打断我。
李斯焱讶异地看了我一眼,长眉皱起,看我的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个老奸巨猾的犯人。
“说清楚,”他把鞭子放回原处,取下了一只镶铁钉的巨棒,轻柔道:“你最好别撒谎,郭辛的身子骨弱,可挨不起这样的刑棍。”
一不做,二不休,我把心一横,坦白道:“此事隐秘,知道的人极少,先皇陛下恐日后生变,于是令我阿爹暗中将此事记录下来,我……我本不该知道的,可我有一次偷看了阿爹的手记……”
偷看到了……一些劲爆的皇家八卦。
比如太子殿下外表看起来风华正茂,温润如玉,其实……其实底下的东西,也和玉石一样中看不中用……
我心虚地用眼角余光看着郭辛。
郭先生像个破风箱一样喘着气,脸色灰白,目光暗淡,却没骂我,我沮丧地想,他大概是被我气到失语了。
我一闭眼,有些心虚地道:“偷看阿爹的笔记是我不对,可……可是太子和二皇子都已经罹难,这个秘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,对吧。”
“而且郭先生,不管你说不说,他是皇帝,早晚会找到那两个孩子的所在的,如果让他知道了他们并非太子亲生,说不定……说不定能放他们一条生路呢?”
郭辛嘶声道:“你给我闭嘴!小小年纪如此顽劣,捅了天大的篓子还不自知,你……唉……”
我乖乖立正挨骂,低声对李斯焱道:“我告诉你了,你能放了郭先生和那两个小殿下了吗。”
李斯焱放下了铁棍。
“你说的手记在哪里。”
他淡淡问道。
“在史馆,进门第三个书架的暗格里,钥匙我阿爹和宰相大人各一把。”
他默不作声地转过头,伸出滴血的胳膊,敲了敲狱门,吩咐一个不知何时出现,正在外等候的老内侍道:“着人去搜沈振的尸身,再把宰相叫来。”
沈振正是我父亲的名字。
我的指甲紧紧嵌进了肉里,生疼。
此事重大,李斯焱再也没了料理我的心情,放下了刑棍后匆匆离开,只留我一人在刑室之中,与郭辛两两相对无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