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5章 花月正春风(2 / 2)

我一迭声否认了:“他健康得很。”

具体是怎么个健康法,即使淡定如温白璧也没好意思细问。

在我充满孺慕的目光中,她沉吟片刻道:“……此事我无法给你建议……既然是你自己的身子,还是该你自己来定夺得好,但我……我不希望你平白被那狗贼糟蹋。”

“好吧。”

我低头道:“我晓得了。”

温白璧的大袖拂过我我的手背,我一愣神之间,手中突然多了几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。

“路引,文碟,你在国朝疆域内通行需要的所有文件,都在这里。”

她把声音压得极低:“你一旬后便要启程,随皇帝去齐鲁之地,仔细收好,如路上遇见机缘,便自己离开吧。”

我心中一惊,不动声色地将几张薄纸塞入了衣带中。

她道:“以你的文墨本事,在外谋生并不艰难,如真可逃出生天,一定要将自己藏好,不要再想着回长安了。”

怀里的路引似有千钧之重,我茫然地点头,她对我温和地笑了笑。

“对了,皇后娘娘。”

我突然想起一事,问道:“娘娘的乳名是否是叫皎皎?”

温白璧讶异道:“确实如此,可我这乳名只有亲近的长辈才会偶尔叫起,你是从何得知?”

“秋月照白璧,皎如山阴雪。”

我笑道:“不知怎地,突然间就想到了这诗,许是哥哥冥冥之中还在挂念着我们吧。”

温白璧低低地嗯了一声,神色黯然。

我道:“皇后娘娘知道我哥哥的小名吗?”

她想了想:“他没说过。”

我凑上她耳边,一本正经道:“他小名叫驴奴。”

回紫宸殿的路上,小金莲欲言又止,最后实在没忍住,悄悄问我对皇后说了什么,让一贯清冷的皇后娘娘足足笑了一盏茶功夫。

我信口开河:“我给她讲了个笑话,一对兄弟偷酒,弟弟喝了酒后拜他爹,哥哥问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,弟弟说咱们要讲礼貌啊,还问哥哥为什么不拜,哥哥说你醒醒我们是在当贼啊阿弟,贼有礼貌吗!”

小金莲:

我:不好笑吗?

小金莲疑惑地走了。

回殿后,我把宫人们挨个打发走,鬼鬼祟祟地展开温白璧给我的文书。

随着通关文书,她还给我写了个短信,大致说了说这个户籍的来历。

信上写道,此番给我的假户籍属于她的一个婢女,幼时离了乡,被卖到了自己府上,温白璧出嫁前遣散了所有身边伺候过的人,可这个姑娘命数不好,新的户籍刚刚办下来,就得了场急病死了,于是这份户籍就留在了温白璧手里,机缘巧合下,被拿来给我用了。

我看了几眼户籍证件,这倒霉小姑娘叫姓王,名字叫芽玉,户籍落在洺州一个叫永年县的地方。

洺州?我只觉得耳熟,却想不起来具体在何处,跑到李斯焱的书房里对着他的大舆图看了半天,才发现,哦,原来是高祖时打洺水之战的地方。

这可是个好地方,远离长安,交通还算方便,离突厥距离尚可,够安全。

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……我不由沉思起来:我真的会有机会用上这些东西吗?

我看了眼门外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,叹口气,惆怅地将户籍文件放到了装信的首饰盒子里。

还是先看看风头吧。

十日后,李斯焱正式启程,带我出了宫。

此行第一站去芙蓉苑,春天到了,皇帝想打猎,顺便带我泡汤池子去。

冬春围猎,算是我朝皇亲贵胄们最喜闻乐见的活动,历任皇帝没事就往芙蓉苑跑,不打个满载而归绝不回宫。

然而其中并不包括李斯焱,他坚持认为跟没灵性的兽物周旋没意思,毕竟狩猎哪有与人斗来得刺激,与人斗哪有玩儿起居郎来得有趣?

本下岗起居郎觉得他有大病。

他换了狩猎穿的戎装,兴致勃勃地问我道:“会骑马拉弓吗?”

我凉凉道:“以前会,可上次伤了肩膀后,就再也拉不动重弓了。”

李斯焱轻轻抚摸着我纤瘦的肩膀,垂眼道:“那就只骑马吧。”

他吩咐人给我牵来一直矮脚的母马,据说性子极好,从不尥蹶子,他亲自检查了马鞍,将我抱上马背,自己则上了他那匹名种乌孙马,一振缰绳,引弓朝一只火红的狐狸追去。

各路贵族自是乌泱泱地跟上。

热闹是他们的,我一点不喜欢打猎,于是只让小马在曲江边慢悠悠地转圈子,许多贵族想策马来与我攀谈,均被侍卫们一一拦下。

我也没什么好与他们谈的,跑了一会儿马,又觉得无聊,悠悠地回了宫苑,找了个亭子闲坐着看风景。

过了许久,李斯焱才打猎归来,身后跟着一车兔子狐狸。

他有心对我显耀,被我刻薄地堵了回去:“……管事的给你放了多少水?这兔子被饿得都没力气跑了。”

他笑了笑:“朕一不带鹞子,二不牵猎狗,打到了这些已是不错,猎着猎着想起了你,不是有篇国风是这样写的吗,林有朴樕,野有死鹿。白茅纯束,有女如玉。所以先拿来给你瞧瞧。”

我哪能不明白他言下之意,这是拐弯抹角在向我求欢呢,一手推开他笑嘻嘻的脸:“去你的。”

李斯焱虽然不喜欢围猎,但却热爱烤兔肉,热爱到特意去学了烤制的关窍,还兴致勃勃地教给了我。

我面无表情地捏着串肉的竹签子,觉得自己像个未开化的野人。

发呆间,我就不慎把一串肉掉在了炭火中,等到把它捞出来时,这坨肉表面变作了一种看上去很不祥的黑色。

“糊了。”

李斯焱道:“换一串。“

我摇摇头:“我吃饱了。”

他亲了一口我油乎乎的嘴角:“胃口真小,像兔子似的。”

我心道你对兔子一定有误解,紫宸殿那几只兔子干起饭来那可比我利索多了。

时已早春,万物回暖,吃过晚膳后,李斯焱说苑内新造了一处汤池,要携我同去瞧瞧。

我觉得他今天格外蠢蠢欲动,许是春天到了,节气浮躁,让人容易想起一些旖旎的事。

我没有动,仍站在原地,静静地、警惕地看着他。

他着了红衣,上百支兰膏烛的影子在他身上跳动,将他整个人照得如同一团猎猎燃烧的火。

他慢慢收起笑容,向我一步步走过来。

我闭上眼,一只温热的手落在我的侧脸上,轻轻地摩挲起来。

指腹上薄薄的茧子擦过嘴唇,下颚,再是脖颈,流连不去。

──这是一种雄性对雌性的,充满了邪念的摸法。

当他触摸到我的锁骨时,我实在受不了了,后退了好几步,咬着嘴唇道:“你什么意思。”

“缨缨,”他慢慢放下了手,低低地道:“朕忍了很久了。”

声音里沾染了无法抑制的渴望。

像荒野上的孤狼看中一只灵巧的鹿,不敢吓着了它,只敢徐徐地靠近来。

我在袖中捏紧了拳头。

宫室中挂着一重重的红绡帷幔,被风吹得温柔地飘起荡开,窗棂外皎月如钩,蛙声起伏,蟋蟀在叫,是个轻盈美丽的春夜。

可我的心不知为何无比沉重,像是绑了块巨石,缓缓沉进深湖里。

温白璧说此事应由我自己来定夺,可我当真不晓得该怎么选,一狠心给了他,自己会觉得难过,可这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,原本定好的逃离之日渐渐无期,既然走不了,我迟早……

在我沉默不言的时候,李斯焱已走到了我面前。

我一怔,下巴被他抬了起来,他对我展颜微笑,接着眼前一暗,一个烤兔肉香的吻压在了我的唇齿之间。

“随朕去汤池吧,”他叼住我的下唇轻轻拉扯,笑容真诚,眼光明亮:“不要怕,这回由朕来伺候你。”

怕吗?凭心而论,我并不太害怕,只是悲哀于自己的身不由己。

夏夜郁热,烧得我的理智从肉身中丝丝抽离,我被他打横抱起来,穿过重重帷幔,薄纱轻柔地拂过我的脸颊,恰如他小心翼翼的试探。

我应该逃跑的,可我没有。

很多年后我会想起来,仍会觉得迷惘,为什么我那时候没有走呢?

或许李斯焱说得对,天下许多事没有道理可讲,我昏昏地躺在他怀中,无意识地向窗外看去,外头天黑如墨,正下起今春的第一场急雨,大得像是从前世落下。

下一刻,红绡盖住了我的双眼,另一场大雨在我心里坠落。

湿气中生出蛛丝一样黏腻的情感,我还未来得及细细分辨,就已失去了思考的本能。

阳台之下,朝云暮雨,殿中红烛高照,殿外雨声嘈嘈,他也许真的忍了太久,积压已久的情绪一夕爆发,就觉得怎样都觉得不够,我像大雨里的孤舟,像被巨兽追赶的旅人,在一次次漂泊中,长发被汗水打得湿透,他在我眼前,手指撩开我散乱的发丝,痴迷地望着我绯红的侧脸。

我记不清后面发生了什么,我好像哭了,又好像没有,他温柔地哄我,我一声声地骂他,在那么多模糊零碎的片段里,我只清晰地记得他用清亮的眼睛看着我的模样。

他让我叫他的名字,他卑贱的姓名。

我抓紧了红罗软帐,抓断了帐边的珠帘,玻璃珠子劈劈啪啪地打在榻边,最后一颗珠子坠地时,我实在忍不住了,咬牙道:“李斯焱,你属狗的吗!”

我话音刚落,檐下的晩梅倾倒出存了一夜的露水,李斯焱将脸深深埋入我的颈窝,天边传来一声春雷,曲江水涨,徐徐漫出堤坝。

一万个春天轰然而至,他的心跳声剧烈如擂鼓。

不管今后我们之间还会有多少怨憎,至少在这一刻,他一定以为自己得到了想要的一切。